第67章

  莫鸣默了默,小心觑着姜回的神色:“草民以为这,这许是天性自然?”
  “天性使然。”姜回喃喃道,忽而抬眸道:“莫大夫说的好。”
  “刺毛虫成虫之后便会学蝴蝶幼虫结茧成蛹,妄图蜕变化蝶,可却忘了,它只是飞蛾。”
  姜回侧眸道:“辛辛苦苦,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鸣愕然问道。
  姜回仍继续道:“这个刺毛虫在乡野山林间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院中杨花飞飞扬扬,渐渐吹笼。
  “叫做——无事忙。”
  莫鸣骤然抬起眼,却见走廊急匆匆走来数个背着医箱的大夫,而最后一个,莫鸣眸光倏地一颤,不可置信的陡然瞪大眼。
  那个人,竟然是李桂手。
  凭他也配!
  李桂手今日与往日很是不同,发丝一丝不苟以木簪束起,惯常喜穿颜色花绿的灵鹫纹锦袍换成朴素合宜的墨绿长袍,没了积年富庶的华丽,倒真有了济世救人的淡泊。
  他最后一个踏入房中,感觉到一股强烈愤恨的眸光,瞥下眼去,与跪在那的莫鸣对视。
  先是一愣,又很快收回眸光。
  莫鸣之于它,不过是过路逢石从山顶砸落,也许是最先最重的那颗,但旁边落石齐齐落下横堵前路时,也仅仅不过是其中一个。
  时隔多年再次相逢,狼狈不堪的落魄人换了一个,也只做一句——作茧终自缚。
  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莫鸣便更是气愤,目光滑落他肩膀,立刻道:“启禀公主殿下,此人身体有疾,天生肩膀歪斜,不配为医,请公主殿下将他逐出。”
  一道道目光带着审视和打量落在李桂手歪斜的肩膀,旋即眼眸一缩。
  有人附和,言辞犀利痛恨:“北朝律例,五官有异身躯不正者不入为官为商之列,此人不堪与我等同立此处,若不然,我等无颜为县令夫人诊病。”
  “大胆!公主面前,岂容尔等放肆!”绥喜自李桂手身后走出至姜回身后,厉色呵斥。
  “公主?”
  众人这才想起,方才莫鸣似乎提起过“公主”二字,只不过他后来的话太过让人震惊愤慨,竟一时失仪。
  “草民等拜见公主殿下。”
  “你。”姜回手指指向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李桂手。
  李桂手目光复杂的看向姜回,隐有震惊,姜回却依旧神色不变,掀眼问道。
  “可有话说?”
  李桂手压下疑惑,须臾才道:“草民自知身形不堪。”
  此话一落,莫鸣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得意和轻蔑,其余人则神色平平。
  李桂手说的是事实,自然不该惊奇。
  “却仍不忘医者本心,应以解病人疾苦为先。若是各位大夫才学胜过草民,能只一剂药便使夫人霍然而愈。”
  “尚未望闻问切,竟敢如此夸口!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夫人呕血昏迷,可见症状严重,一剂药便能治好,”那人荒唐笑道:“简直无稽之谈!
  李桂手回以一个藐视自负的眼神,“那是你们!”
  “你!竖子骄狂!”
  “哼!有些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我等今日也是见识了。”
  李桂手一概不理,目光直直看向姜回,抱拳道:“若治不好,草民愿剃度出家,再不为医。”
  “好,本宫准了。”姜回深深看他一眼,一句将其余人反对的话止住。
  李桂手高高昂首,嘴里却吐着谦卑的话道:“列位大夫先请。”
  “哼!”几人甩袖哼道,先后进去。
  罗汉床上铺了湘妃色绸质的锦缎,床前长花案梅色细颈瓷花瓶里插了鲜艳欲滴的百合花,满室舒缓芬芳清香。
  床上躺着位唇色苍白的妇人,眉头紧紧蹙着,额头簇簇细汗洇湿发丝,穿了件淡青宽袖牡丹绸裙,婢女在一旁轻轻打着团扇,不时将双层纱被往里掖了掖。满满冰盆前坐着张喆文,目光微沉的饮着茶,已然换了身白圆领绣麋青纹窄袖长袍。
  大夫鱼贯而入,行礼之后依次诊脉观色,面色逐渐沉重,又有不信邪的再次将黄绸手帕覆在女子肘腕,良久沉思。
  吐血,乃咳逆上气,其脉数而有热。面觞白而无血色,温无寒热,脉象却非沉弦不衄;浮弱时强,手按之不绝,下血;又情志欣愉,不属上焦,脉象实非以往所知。
  “不知可否看看夫人方才所剩的药渣。”
  “在这。”茗之转身将一旁莫鸣检查过的残渣递在他眼前。
  几人连忙凑过去,依次辨析,喃喃道:“藁本、羌活……炙甘草、白附子,此方闻所未闻。”
  “头部偏疼之症多因痰浊中阻、风邪入体,乃以肝胆失养为主,此方解热止痛、去毒散结,虽下药过重,却不失为良方。”
  “短时间内疏解肝郁、祛风缓痛,未尝没有可能。”
  “所以药方非但没有问题,甚至可算作一道佳方。”
  “说完没有。”张喆文不耐道。
  “可有方法医治本官夫人?”
  日光被云层遮挡,屋内陡然晦暗下来,昏色中,他一双眼睛似蒙上阴翳,显得格外阴沉不定,坐在那里望着一干人等,沉默着等待他们的答案。
  “这,草民一时没有。”
  砰!茶杯被猛地砸落,清脆的碎响悬在心上,让人不寒而栗。
  “本官再问一次,可有解决之方?”张喆文仍旧坐在桌前,眸光骤然阴戾。
  “他们不能。”李桂手自众人身后走出,掀袍跪下,背脊挺直道:“草民愿为大人解忧。”
  “你?”张喆文皱眉看过去。
  “你可想清楚,若是治不好,本官绝不轻饶!”
  “草民愿意一试。”李桂手道。
  “好,那本官允你一试。”张喆文抬手允可。
  “谢大人!”李桂手起身。
  “不可。”跪伏在地上的莫鸣急忙拾起凌乱的衣摆,甚至顾不得整理就脱口道:“大人,他。”
  “大人!”茗之突的出声,正巧打断了莫鸣的话,小脸煞白的举起手帕呈在他眼前,“夫人又咳血了。”
  “你去!”张喆文指着李桂手。
  “大人。”莫鸣还欲阻止,就被张喆文阴恻恻的眼神制止。
  “谁敢耽误,立刻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莫鸣面色巨变,却只能跪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李桂手为县令夫人诊脉,只觉好似千只蚂蚁沿着指尖扎入脏腑,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憋闷沉郁,刺痒难忍。
  很快,李桂手便诊脉完,边收起脉枕边吩咐,“取火炉来,鲫鱼头一个,生姜,白芷、川芎、天麻……”
  “难不成你饿了要在这现煮膳汤?”有位大夫捋了捋胡须嗤道。
  “哪怕无法医治也别做出此等荒诞可笑之事,以免贻笑大方。”
  李桂手神色不变,睇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就在这熬汤。”
  顿时哄堂大笑。
  唯有跪在那得莫鸣神色为怔。
  这个方子,那个铃医也曾说过。
  乡野茅草屋前别出一颗杏树,枝头残叶要落不落,宛若游丝拖泥带水的拉扯,黄昏斜满山头,街邻炊烟袅袅,嘈杂声伴着隐隐饭菜香气如同曾经多日般灌入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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