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那个男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对这些贱民“偷窃”一点也不意外。
手中长鞭落在他叫婶娘的一个年迈妇人身上,那种凄厉的苦痛和喊叫,到最后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抬回去的半路,婶娘便咽了气,他气不过,说他看见了,哭着闹着说收盐的打死婶娘,他要去告官,让他赔命。
他娘只死死捂着嘴,流着泪不吭声。后来,有个瘦小模样的男子,捧着三两银子来了,说芜城的官老爷听说盐田村的人在挑泥时不慎跌入海中而死,让他送来银子也好好生安葬,口中不住称赞,官老爷仁善,心里惦记着咱们这些百姓。
他看着婶娘的丈夫沉默着收了,看着乡亲露出同样哀伤无力的笑容,不知为何,挣扎着要闹的心,也没了。
“那一包盐,才不到两钱。”
“大人,那些贵人,是不会愿意施舍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脏污不堪的卑贱百姓。甚至觉得,我们活着闹到了他们眼前,都是脏了他们的眼。”
即便那样微薄的一点盐,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冰山一角,哪怕弃之荒野,也绝不会愿意让他们这些心思多如牛毛的贱民得到。
只因为,他们不配。
裴元俭长眸漆黑,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眼眸闪过厌恶的阴郁,目光落在引路人身上,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山人。”山人道。
芜城客栈。
窗外黑夜无垠,密云沉沉,雨却始终不曾落下来。
屋中压抑。
裴元俭自从见过山人回来后便一直站在窗前,脑海中一直回想山人最后的几句话,而薛揆宛若一道沉默的影子立在他身后。
“大人是否听着这名字很怪异?”像是很久没人问起他的名字,山人难得有了多说几句的性质,他道:“小人姓氏既不随父也不随母,阿爹阿娘说,除了海,这世界最大的便是山,他们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希望我能去见一见。”
说到最后,他笑了笑,却不是苦涩,而是寻常的,无意义的一笑,“但也只是玩笑,大人随耳一听便罢了。”
他也是盐丁,注定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又怎么能见到大山呢?
既不可能,也就只能是笑话。
“薛揆,你可知如何脱盐籍?”
“依照律法,入了盐籍,非死不可赦免。”薛揆道。
“大人是想为山人脱籍吗?”
“山人,而非在山,是在于人。”
在世家官员甚至盐丁自己眼中,他们已经不能算之于人。父母之期,唯望祈一生所得为荫,泽披子女前路。山人的爹娘并不是想要让他去看山,而是想他们的儿子,成为“人。”
门被敲响。薛揆眼神凌厉,手扶上长刀。
“大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薛揆方神色微松,去开了门。
“属下参加裴大人。”枢密院暗探冯策对着裴元俭跪下行礼,得到准许方才站起回禀。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在大人离开之事制造的一场小麻烦骗过了郭章的人,却并未骗过谢家。”
“谢家并未出面,却让人暗中给郭家提了个醒,郭章担忧之下,果然匆匆去了一处无人的宅院。他走后,属下费了一番周折才入了密室,可奇怪的是里面的账簿只有薄薄一册。”
裴元俭接过账簿,看了几页便放下,沉声道:“这是假的。”
“这。”冯策面有惊疑,却想也没想便相信了裴元俭的话。
这上面的账簿虽然和户部呈报的有异,看似做的很真,但呈上去却罪不至死,想来这是他们早就做好准备让他发现的“罪证”。
到最后辛苦一场,只能伤其皮毛。
“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冯策道。
“不过,属下在郭章亲信口中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似乎对这个人极为痛恨。属下以为,此人或许可用。”
“谁?”
“郑从贲。”
第51章 、玉碎
◎此一时彼一时◎
七月十五,中元节。
街上卖香烛,金银纸灯的小摊多到随处可见。屋檐下悬挂纸灯,路边设以供桌,摆上些豆腐白饭用来祭祀先祖,施食无主冤魂。
清晨,姜回临行之前差人将她要回皇庄一事告知了张喆文,方上马车,前路便被急匆匆赶来的张喆文拦住。
“下官拜见公主殿下。”张喆文躬着身,袍角褶皱明显,显然是姜回走的突然,听到消息之后便穿了昨日旧衣便匆忙而来。
“公主殿下突然决定回皇庄,不知可是府中下人怠慢了公主,若是如此,下官定然严惩。”
一柄青莲嵌玉团扇自内缓缓挑开了车帘,露出了锦绣眉目,似笑非笑的开口,“张大人是想问,本宫突然决定的原因吧。"
“亦或者说,张大人担心本宫改变主意,背弃了和张大人的约定,做了出尔反尔的小人。”
素白手指抵着乌木车框,姜回垂眸看他,倏而曼声道:“毕竟本宫只是女子,又和张大人有旧怨,何谈信义呢?”
张喆文见惯了姜回荆衣素钗的模样,纵使因种种原由对姜回多有恭敬,可心底却始终存着不将她放在眼中的轻慢。
但此刻,女子莞尔笑着的神态落入他眼中,鲜妍如园中灿金美人蕉,眸光黑亮平静,却似有着映丽独枝不与他人同的无上尊贵和威严,气势慑人的让他心惊。
张喆文攥紧的十指一点点松开,像是因惊骇而生出一点见不得光的胆怯,僵持片刻艰涩退让道:“公主殿下恕罪,微臣不敢。”
“呵。”姜回轻轻勾唇,眼眸却骤然寡淡冷冽下来,轻飘的两个字扔下,“跪下。”
张喆文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试图从姜回眼中找出玩笑,却只看到一片薄凉。
他的面色陡然变了,语气也没了往日恭敬:“公主殿下,下官纵使官职低微,也是朝廷命官。”
“请公主殿下莫要轻贱臣下,以免传出流言。”
“什么流言?”姜回眼眸微敛,更甚几分冷意。
“公主嚣张跋扈,纵使被贬至边城,也毫不收敛,肆意欺辱朝臣,玷污皇室声誉,其心可诛。”
张喆文目光逼视,带了隐隐的威胁直直朝姜回看来。
徐徐日盛的阳光转过高墙飞檐的弯折,斜下一寸寸明显而又割裂的华光。
姜回笑意尽敛:“既然张大人不想跪,看在这些时日张大人对本官也算照拂的份上,本宫不介意帮一帮。”
气氛微妙一紧。
张喆文身旁长随小厮立即护在他身前,张喆文正要冷笑,问她要待如何,膝弯被一股重力猛地击打,不受控制的往前跌去,小厮眼疾手快要扶,一道黑影骤然出现,刀柄一转击在他胸口。
张喆文没了搀扶,狼狈的跪伏在地。
“当啷—”
腰间螭衔芝纹玉璧磕在地上,摔成碎裂的两半。
“你。”张喆文低怒出声。
姜回低着眼,慢条斯理的执着团扇轻轻拂过膝侧裙裾,“张大人还要本宫帮忙吗?”
“或者,本宫一时激愤,将张大人对本宫的威胁告知那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