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从今以后,再没有茗之,也没有小满。”姜回微微侧眸。
  “那奴婢?”小满垂了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异样的情愫,平静的没有半点迟疑。
  外祖母教过她,人活着,就不能太过在意过去的事,就像地里的杂草,拿刀割了就是,抬头看看又是一地好秧苗,朝前看,人呐,才能自在。
  “你要我给你起?”姜回眸色深幽,时至今日,小满的卖身契早在踏出怡笑楼的那一日便已经销毁,她口口声声要报恩,姜回便借此用了她,却没有再让她签卖身契。
  虽她对小满心有怀疑,也不会将全部信任交托给她,或者说任何一个人,但却仍旧给了她自由身,若想走,小满随时可离去。
  但若是由她起名,便是彻彻底底认她为主。
  而她的人,非死不得离。
  “是。奴婢愿尽此生,为主子驱使。”小满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头,抬起身定定看着姜回道。
  她没有家人,仅剩一具残破之躯,姜回救了她,帮她报了仇,她的命就是她的,哪怕是死。
  “好。”姜回深深看着她,往日被搁置的想法再度浮现。
  “彼赤炽之郁郁兮亦欲东耳,天固将起凉风于青蘋。”
  “就唤作弥青。”
  “是。奴婢谢主子赐名。”弥青道。
  姜回刚要说什么,前方忽然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
  姜回抬眸望去,不远处的年轻人一骑绝尘,凛凛英姿卓然当先,殷红朱袍逐浪连云,身前骏马通体黑色,只额间一撮赤红,仿佛腰间森然长鞭煞血而滴,却悄然隐匿。
  侧然震撼的沉敛威严和权柄执剑、饮血出鞘的杀伐果断,只一眼便能吸引人全部精魄。
  下一刻,她对上他的眼睛。
  一双漆黑、玩味,仿佛利刃剥开层层皮囊,看清楚那颗心的罪与恶,却仍就作壁上观任世事如流水,漠然又不可捉摸的眼。
  姜回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紧,却在以为退缩时,平静的、坦然的迎了上去。
  裴元俭端坐马上,垂眸俯视,末了,下马扬声道:“薛揆,摆棋局。”
  于是,就在这荒僻无人的小土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权臣裴元俭与被逐边疆小城的落魄长公主,就这样浑不在意的席地而坐。
  中间,赫然摆放一张棋盘,仿佛割开南险北水的壁垒,咫尺却又泾渭分明。
  姜回垂眸看去,这是一张攒边穿轴开合紫檀棋盘,一十九纵横交点嵌以银丝,纤细规整,颗颗小叶紫檀棋子精雕细琢,紫檀本就难得,棋子棋盘均以紫檀制成,可见不凡。
  但仍旧不及姜回曾在谢府库房见过的那一副更为精致,棋子通体以玉而做,入手温凉细腻,白子莹白若羊脂,黑子透光而过,乌黑透碧映如弦月弯弯。
  “我不会。”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眸光干净坦荡,没有半分扭捏和自惭形愧的黯淡。
  长空无云,脉脉袍动。细草摇头忽报侬,寸隅拦得一西风。青年朱色衣袂微微簇动,宛若红莲绽放,腰间嵌绿松石镂空带銙扣带紧束,箍出劲瘦挺拔的完美弧线,再看下去便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微微抬起,指尖深檀色棋子衬得那双手越发细长,寸寸骨肉华兮昭目。
  裴元俭面色如常,仿佛姜回说的并不是一件传回京城足以“惊笑四方”的丑事,稳稳将那枚棋子落定。
  下在棋盘正中——天元。
  “落棋对弈,善者谋势,庸者逐子。所求上者,无外乎占尽上风,痛打落水狗。”
  “公主殿下认为,此一局是输是赢?”
  男人漆黑深眸锁住姜回的双眼,语声不急不缓,仿佛充斥着漫不经心的悠然。
  姜回眼神不善,呼吸不受控的变得急促,那张僵冷苍白的小脸染上恼怒的红晕。
  他凭什么始终以这样,看雏鸟无用挣笼的轻慢,俯视她的一切行为。
  雏鸟虽不谙世事,可天生向往自由,可若是想挣脱囚笼,是非常艰难的。
  那日宴会之后,姜回回到府中看着手臂上惨然带血的梅花烙,习惯的疼痛浸入骨髓,她坐在窗前静静感受着这份疼痛过了一夜。
  谢府老太爷和老夫人常年在外庄居住,谢侯爷则在前院,谢府后院和大小诸事都交由谢府主母,也就是谢夫人掌管。
  于是,姜回学着改变。雏鸟想挣脱笼时,常先学着乖顺。姜回改掉自己畏怯寡言的性子,学着去观察谢夫人的喜怒,却不再成谨小慎微以致蠢笨的模样,她学着恭谨,也学着面面俱到,逢人三分笑。
  谢夫人罕见的对她有了两分改观,却在雅间听戏时,听见有人议论谢府世子侧夫人言笑轻浮、不够端庄。当即冷了脸却仍就给她体面,留了银子让她去买些新的胭脂去妆点谢府门楣,不待她出声便带着丫鬟离开。
  纵使听不出谢夫人这话里暗藏的轻视,她却也不是真的木偶,不会说话没有知觉,自然也听得见隔壁人的不怀好意和奚落。
  也不知她究竟出门犯了怎样的晦气,那些话同样也落入裴元俭的耳中。
  他也是这样的目光。
  她清楚,他是在笑她“虚伪”,讽她无能。
  多日处心积虑的讨好,顷刻间毁于一旦。
  不是被刁难陷害,就是愚蠢的做无用功。
  可雏鸟攀飞天性使之,纵使诸般无用,也不该换作他人耻笑。
  “裴大人难道是言行过于狂悖,惹怒群臣乃至皇上,坐了冷板凳,才有如此空闲置喙他人!”当时的一幕仿若在此刻重叠,姜回忍无可忍,半点不退让的讥讽。
  “输与赢,与你有何关系,还是说,裴大人想动用私刑,抓了我?”姜回眸光带刺,冷冷一嗤。
  裴元俭眸光微动,似乎察觉出一丝异样,却又快的转瞬即逝。
  她微微勾唇,笑意寒冷,一字一字道:“裴大人身居高位已久,习惯目下无尘,自然也忘了,平民草芥,拼着一身骨血,也要报仇雪恨的微末之心。"
  一阵风忽的剧烈,呛醒了姜回恼怒失控的神志,她克制着放松下来,变脸似的云淡风轻道: “不过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杀人放火报仇雪恨,话本子都这样写的不是吗?”
  “至于大人方才的问题,恕我不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了,毕竟,我只是在此看了一场戏而已,输与赢,我不识字,也听不懂。”
  她神色无辜,话里夹枪带棒的讥讽也似无心,端得柔弱的模样,轻轻一咳。
  “言多必失。”裴元俭只道。
  反倒落了下乘,露出把柄。
  姜回齿间溢出一声冷嘲,“裴大人去医馆买一包哑药吃了,也算一劳永逸。"
  言多必失,成了哑巴,自然永远不失。
  纵使姜回句句极尽讽刺挖苦,仿佛不刺伤他人流血誓不罢休,裴元俭面色仍没有半分被激怒的失态。
  裴元俭落下棋子,手堪堪停在棋奁上空,细碎的光穿透一个个镂空的小眼,这棋奁也仿佛一地凌乱的碎木堆砌而成。
  他倏而抓起一把棋子,挑唇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像是田埂捉捎上的寒霜,陡然晦涩一地秋色,变得如鲠在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