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姜回唇角的笑意敛去,眼眸中的刺凉换作对峙的警惕,袖中紧贴一抹冰凉。
裴元俭看着她防备的模样,忽然生出一种迥异的感觉。
他手下杀过太多人,在临死或仓惶颓败时,一双双眼形状不同,却为同样的不甘、怨毒、仇恨、诅咒。
可眼前这个女子,却无比的平静,没有一丝的畏惧和胆怯,仿佛一块死水凝成的坚冰,就连生死也不能动她神色。
她身后,猩红的火焰淬炼,仿佛烧干最后一丝精美的珍髓去荣养,这火光映在她脸庞,生出厉鬼般骇人的血色。
美的惊魂摄魄,然则决绝背后缠绕着不尽的死气。
仿佛,从地狱而来。
裴元俭微微拧眉,眸底微不可查的闪过一抹暗光,转瞬即逝。
再抬起头时,对上姜回不善的眸光,毫不在意的一笑。
随后,掌中棋子一颗颗落下,轻微的“嗒”的一声之后,木石砸落的噼啪声滚接而来。
青年朱袖抬落,日光在此刻洒在他漆黑长眸,瞳孔似被光细细濯洗,一点一点诜现出撩动人心的珀色,微微一挑,便是说不尽的楚楚风流。
“公主殿下千金之躯,谁敢捉拿?”
姜回一言未发。
这个人,她从来就看不透。
“公主可曾听过范雎?”
姜回冷冷道:“不认识。”
裴元俭目光似笑非笑,懒道:“公主不识,着实遗憾。”
话音一转,他道:“若公主早生个几百年,想必能被其引为知己。”
姜回面色微变,这人,还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竟拿一个死人诓骗。
简直比她见过的那只半刻不肯停歇的鸲鹆还要多嘴!
裴元俭神色微松,似确认了什么。
却又让人觉得不可置信,若是真的,方前多时辗转,直至此刻才问出心底怀疑,足以见得其心思深沉,喜怒难测。
裴元俭从棋盘夹层中取出一本书递给姜回,等她伸手,却又收回。
慢条斯理道:“微臣冒犯,竟忘了公主不识字。”
“薛殷。”裴元俭:“翻到第五卷 。”
见薛殷口中喃喃一点一点磨蹭着找,裴元俭这才想起,薛殷平生最烦的便是念书,虽被薛揆逼得认识许多字,仍是一坐下读书就要装病逃遁。
“三十七。”
“哎!正是!”薛揆眼睛发亮,真心诚意的夸赞,“大人果然不愧是连中两元的第一人,连兵书也能做到过目不忘。”
先前他还迟疑,这情人之间那有那样相处的,针锋相对,恨不得把对方杀死,眼下却咂摸出不同来,大人临行还要“特意”来见姜回一面,还下棋,眼下这都要发展到男女浓情笑吟了。
不是情深意重,又是什么?
想罢,声情并茂的念起来,硬是把兵书也念成情意绵绵的小曲。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姜回不耐,“裴大人究竟何意?”
“争一时之长短,看似占尽上风,却将自己过早的暴露,实为下策。”
“输赢,从不在方寸之矩。”裴元俭眸光沉敛,却有一股锋锐的利气。
“你什么意思?”姜回蹙眉道。
“普化禅寺。”裴元俭只说了这个字,便起身站起,薛揆随之收起棋盘。
姜回却没动,而是陷入了沉思,直到马蹄声响起,才恍然回神,旋即站起身,露出一个比阳光还要明媚灿烂的笑,瞳眸水盈清澈,不远处一瓣枳花飘落水面。
“裴大人,为作饯别。”
她指着山下一处烧了半山的庄子,空中黑烟弥漫,似卷哭嚎停在耳边。
“我送你,一场军功。”
作者有话说:
柳宗元的《太行山赋》《孙子兵法·势篇》唐代卢照邻的《秋霖赋》
谁说针锋相对不是谈情说爱!世上没有比对方更能扎心!
第64章 、前庭
◎宁杀不纵◎
恰天时阴晦,雾气低冥,从篷隙望出一眼,像是在薄如丝棉的江面撒了一层柳絮,远处横着几只萧索的船。
冷风灌入,河面只有水流涌动的声响,静的的没有一丝活人气儿。
薛揆用刀鞘掀开帘子钻进船舱,低声回禀:“姜回,先明璋皇后嫡女,当今陛下之妹,因外祖一家牵涉谋反,母畏罪自戕,因而被驱逐皇宫,自七岁起便住在水云庄,身边只有庄上家生子丫鬟六儿随侍,许是因这变故十年不曾开口说话,一度被人以为天生患有哑疾,自幼身体羸弱,日日服药不曾间断。”
顿了顿,他才又念:“常年受庄内仆妇刁难,克扣膳食,三日只给一碗清粥,冬日只有一床芦花被取暖,整日被以王婆子为首一干人等以折磨辱骂取乐。”
“寒食节当日,皇庄意外被烧,为逃脱惩处,姜回主仆二人被当做替死鬼押到府衙,亲眼所见府衙与水云庄仆从相互勾结,走投无路之迹火烧县衙逼出县令,借枇杷偷窃案反证,后入住县令府直到前几日回到水云庄。”
裴元俭端着茶的指尖微顿,热气氤氲了眉眼,脑海中不期然的渐渐浮现出姜回的脸,女子发间簪花若雪,衬得那张苍白小脸越发冷霜如玉,眼神凝向他,口吻直接,似在问却又像是迷惑,偏偏这疑惑也是平静的:“若这些当真是我所为,大人可觉得残忍?”
纵使她有意使无辜的人免受牵累,可到底不是神明,做不到全无缺漏。
姜回眼前划过李桂手不赞同的眼神,绥喜曾经的欲言又止,和那一张张见过又模糊的脸,都化成愤恨的指责,斥她残忍无情,怨怪她狠毒伤及无辜,咒她死无全尸。
心在地狱者,终为恶鬼。
恰在此时,裴元俭倏而抬眸,很轻的的一个笑:“这重要吗?”
姜回骤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不错眸光的盯着他,将那抹笑映入眼中,那笑很淡,顷刻间了然无痕,却又如叶掠江海,微弱的锋刃在波涛汹涌的浪花中岌岌可危,却又刹那涌入更深的潮海。
沉定而又游刃有余的姿态。
“不重要。”同样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既然做了决定,即使面目全非,身其不余,也是棋落定子,绝不后悔,又何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大人是觉得,这位公主有问题?”薛揆道。
薛揆带人去皇庄拿了放火焚庄的山匪,再从存活下来的庄子杂役口中得到了这些消息,再加上从京城来的消息佐合。
裴元俭将茶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漫不经心的转着茶杯,眸色深幽:“十年不见,这位长公主换了一个人也未可知。”
薛揆瞳孔微缩。
姜回口口声声不曾识字,却似乎读书很多,这点从她的箱匣存书、寝殿布置和县令府下人口中得到证实,但水云庄那些人显然不会给花费银两给她延请名师,且,她因弱症难以离榻,又去哪里学的识字。若说在皇宫时所学,为何要撒谎掩饰,且她的字迹笔触嫩如孩童,像是初初启蒙,读书很多,却不会写,这并不合常理,反而像是在掩藏什么。此为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