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字字求情,眸中却无半分温度,仿若乍触冷冰,吞没般的寒意一寸寸爬上脊骨,折断头颅。
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似与夜色相连,在晃动烛火中望去,拉成高大阴怖的巨影,依稀可辩清牌匾上,庄重巍峨写着“太和殿”三字。
裴元俭这番诡异莫测的求情之举,直接震惊了在场诸人,宛若将他们架之篝火,若是求情,岂不遂了裴元俭的说辞,说是不求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家到底势大,盘根错节,他们也得罪不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一时殿内竟然诡异沉默下来。
“裴爱卿所言,不无道理。”皇帝侧眸冷睇。
“却不知,有些臣子,为官久了,早已忘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反而成为了国之蛀虫。”
“朕,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皇帝脚步停下。
“现在,朕可以给予你们权势和荣耀,可一旦有朝一日,辜负了朕之所期,朕绝不会因顾惜旧情而放过。”
“以功抵过,在朕这里。”皇帝腮颊极快的抽动了下,威压慑人。
“痴、心、妄、想。”
“郭中槐,罪不可赦,三日后,午门斩首。其家眷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再入盛京。其弟郭章,削去一切官职,不得入葬。杨毂,罚没家产,牢狱三年后贬回原籍为吏,萧长善,寇之丞开馆曝尸十日,至于武华英,知情不报,私收贿赂,为官懈怠,此生不得再入仕。
“付坤玷污人妻,欺君罔上,死后也不该得到优容,其三族没为官奴,以儆效尤。”
“陛下圣明。”裴元俭道。
其余众臣见状也只好跟着附和出声。
郭家,大势已去。
裴元俭还未出宫门,便被早早等候在那的侍者拦下。
“陛下可是还有何交代?”薛揆拦住薛殷,退后一步,裴元俭静立在原地道。
“裴大人。”侍者低垂着眼,“陛下有一句话交代。”
“但陛下又说,裴大人天资聪慧,便不多此一言了。”
“裴大人可懂得?”侍者追问道。
“臣,定当铭记。”裴元俭道。
多言?陛下这是在斥责方才殿中大人告及武华英一事?
他们的这位陛下,最容不得他人违逆他的意志,先前对武华英已有处置,但大人却再度提起,无疑是质疑陛下的决定。
这是在挑衅他的威严。
而帝王威严,容不得一丝一毫僭越。
更让薛揆疑惑的,是,大人为何要如此做?
难道是因为那位公主所说的话,对郑从贲夫妻二人动了恻隐之心。
一把刀,怎么能有“心”?
薛揆握着刀的手微紧,神思有些不属,却没忘记打点。
侍者领着身后小太监谢绝了薛揆递过去的银票,往宫城内走去。
等回了宅邸,薛殷才没忍住满腹疑惑,“主子,陛下究竟是打什么哑迷?”
他真是不懂陛下的心思,明明说着有话交代,却又说到一半,非要拐个九曲十八弯,凭白让人猜来猜去。
“砰。”裴元俭将薛殷关在了门外,薛揆看了一眼被砸到捂着额头的弟弟,顾自离开。
徒留薛殷一个人在风中不明所以。
御书房内,侍者将裴元俭的神态和话都一一呈报,说完,便躬着身立到一边,像是桌案上那尊莲荷刻花双耳瓶映出来的一道影子。
在大臣进殿之前,那位裴大人同陛下商议的仅仅是除郭家,可在大殿之上,却将武华英、付坤这些不值一提的人扯进来,虽无干大局,却代表了他并不那么“听话”。
而陛下,最厌恶有人违逆。
老内侍眼眸微闪,琢磨着开口:“陛下,奴才觉得,裴大人状告武华英,也许并非有心要。”
“他有没有心,对朕来说,从不要紧。”皇帝停下笔打断他,往后自然的倚靠在龙椅上,轻嗤:“养一条狗而已。”
重要的是,时不时拉紧手中的缰绳,才不会让它反咬噬主。
裴府。
裴元俭未点燃烛火,在长桌前坐下,任由自己被黑暗吞没。
良久,唇角忽而勾起细小的弧度,像是嘲弄。
连薛揆都清楚陛下心中忌讳,他又怎会不知?
世人都道陛下,平庸无能、优柔寡断,方才他才发现,竟是截然相反,这位陛下野心勃勃,不甘被世家掣肘,为此,宁不惜一切手段。
付坤官职低微,他的死无足轻重,若不是之后引出郭家,甚至没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死。
但偏偏,所有事,都是因他而起。
武华英身无才学,却到了户部,成为了经涉盐务的知事,这个不大不小却不能忽略的重要职位。而恰好,他手底下有个清正刚直不受财帛所贿的能人,郑从贲,之后不久,付坤被查出。
若说这是巧合。
不,世上从无巧合。
“去查付坤。他为官之内所有升迁贬谪文书,一柱香之内,呈到我案前。”
“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裴元俭眼眸微眯,极快的闪过一抹杀意。
无人处,空气似乎微微动了动。
月色微隐,一封密信悄无声息落在案牍之上,裴元俭一目十行的看去。
果然,这个付坤,是陛下亲自提拔。
他察觉出端倪,故意以武华英试探,相比牢狱处斩,曝尸流放,武华英得到的处罚简直太轻,很显然,是武华英的祖父同样察觉了什么,和陛下交换之后,对他的宽容。
杨毂说的不错,他之所以去到禾城,便是存了连根拔起的心思,可若说他设局帷幄,不如说这位陛下,实在心计缜密。
桌上早有小厮奉上的一盏热茶,似雀舌鲜亮的芽叶被浸泡在茶水之中,芳香清幽渐渐弥漫,将男人的眉眼慢慢模糊。
等到了通陵,这股茶香便变成了丝丝雾气,给眼前波光粼粼的碧色水面添增朦胧。
立在江边的女子头戴幂篱,薄纱拖曳从肩头自然而然滑落将她整个人笼罩,瞧不见半点容色。
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打扮的女子,同样安静的站在那,连呼吸都放轻,似乎生怕打扰。
直到月升正中,那道纤丽的身影方才动了一动,似乎有些不适,她动的缓慢。
她身后天穹边挂着的那弯悬月越过重重宫墙,变得越发细润明亮,驱散江上冥冥雾气,照出一镜水波如练。
未散的寒气顺着江边竹桥爬上女子鷃蓝衣裙,湿漉漉的潮气便一点点钻入身体,带着令人厌烦却无法根除的尘性。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裴元俭哪里是同她下棋饯别,而是在讽刺她沦于微时,身后空无,还不知隐忍收敛,反而拉台唱戏,闹出这么大一番动静,既没有藏器在身,绝路反转的本事,也没有耐性去等合适的时机,活生生将自己推上了靶心。
她这点本事放在通陵尚且需以自损搏出路,放在暗处那些人眼中,只怕别说自损,哪怕玉石俱焚,也伤不到他人一片袍角。
姜回眼睫投落一片晦涩的阴影。
通陵江边,淡月微云,凌凌清风寡而无温。
女子缓缓抬眸,一双乌黑的眼睛如夜色无垠,神情平静,仿佛断壁残桓的寂灭气息将她周身裹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