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时值仲夏,原本正是赏花赏水的好时候,师徒二人却跟鬼打墙一般,被困在山脚小院里。
  又是十来日,沈荔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驿站了。
  池月一觉醒来,经过她卧房,发现人不在,便直接去了酒坊:“就知道你在这里。”
  沈荔抬头:“师傅起了?昨天睡得好吗?”
  池月嘴角一抽:“还不错。”
  却难免想起,昨夜暴雨,她担心沈荔那间房漏雨,起身去看,先留意她房中灯火未熄,又顺着那点光,看见院子里仿佛隐隐有个人影。
  人影只站了片刻,等沈荔房里暗下去,池月就没再见到了。
  莫非,是鬼?
  池月掐了掐掌心,勒令自己清醒些。
  若真有鬼,怎么不见爹娘回来,指着自己一通责骂?
  可见不是鬼,而是人。
  只是她这院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有酒,大多也未到开启的时机。
  况且,那人站的位置,显然是......
  她垂头,目光看向瘦了一圈,还在忙不迭准备新一批特酿酒的小徒弟。
  看着看着,不自觉点头:“只说眼下,你这一批应当比之前好许多。”
  沈荔一听,立刻仰头笑起来:“是吗?我也这么想!等酿好了,第一个就给师傅尝尝!”
  池月别过头:“让我试毒?真是好徒弟。”
  沈荔笑嘻嘻扯她衣角:“师傅知道是试毒竟也不拒绝?真是好师傅。”
  像池月这样浸淫酿酒一道多年的高手,并不一定非要等成品出来,才知道成功与否。以她的经验,只需要看过程步骤,隔个几日去听一听里面声音,便有所判断。
  也幸好有她指引,让沈荔避过许多弯路,如今便只等着手上这一批新酒出窖了。
  这天傍晚吃饭,池月忽然捧了一坛酒出来:“前些日子那几坛子酒,想来最后味道不会有错。今日便破例开一坛,就当庆贺你出师半截。”
  这说法很新鲜,沈荔微笑起来:“师傅说了算。”
  两人还没来得及下筷子,前头就传来叫门的声音。
  周雨跑来传话,说是太子李执到了。
  沈荔斟酌了片刻池月的脸色,发觉她并不很排斥,于是请人进来。
  李执也不介意那一整条长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池月不开口,沈荔只好代为做主:“太子殿下要不要一起用饭?若要,我去后头拿碗筷来。”
  李执摇头:“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今日只是来看看你是否顺利。”
  池月轻嗤一声:“她顺不顺利,当然是我说了算。”
  李执也不以为忤,只笑着说:“也想看一看沈掌柜的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他贵为太子,却没带几个随从,大约是看出池月不喜旁人踏进院子,全都留在门外候着。
  虽然他说不吃,但总不能真让李执看着自己和池月吃饭,故而沈荔还是给他拿了一套碗筷。
  李执起身接过,没注意旁边池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过来。
  身高来看,倒是差不多?只是身形,有些不大对。
  她想,堂堂太子,大约也不会半夜潜入她这破败院子,只为隔着窗看一看沈荔有没有睡吧?
  不过管他是谁,有外人在,池月吃得便不顺心,很快丢下一句‘饱了’,就扭头离开。
  沈荔心想一会儿该准备些点心,给师傅补上这一顿,便听见李执说:“看来确然来得不是时候。”
  她见李执面色和缓,心里也松一口气:“今天开了好酒,师傅原想畅饮一番,却恐怕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仪,收敛了些,殿下见谅。”
  李执捏着自己的指节,唇角带笑:“沈掌柜不必如此谨慎,孤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前来,也是一时兴起,没有提前告知。”他目光平和,忽地抬眼,和沈荔眼神轻碰,“若说失仪,也是孤失仪在先。”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荔还能说什么?添上酒,便拿自己做陪客,乖乖跟李执一道吃饭。
  这位太子不是个话多的主,自然不像楼满凤活泼;但比起乔裴,却也说得上性格开朗善言。
  沈荔忙着酿酒,好不容易有了空闲,肚子里也攒了一箩筐话,两人凑在一起,倒是刚刚好。
  酒过三巡,沈荔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回过头,却发现李执面色有些难得的疲惫。
  双眼微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这位太子殿下一向恪守皇室威严,在外恩威并施,以端方仁慧著称。
  沈荔偶尔怀疑他是不是偶像包袱很重——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有些端着。
  但端着端着,就浑然一体,倒也难得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疲态。
  “太子殿下,这是累了?”她问,“要不要叫人送回去歇息?”
  太子睁眼,盯着檐下飞鸟雕纹片刻,慢慢开口:“......只是最近太忙了些。”
  又补充道:“觅州知府犯事被判,父皇命我暂领。”
  他想了想,轻轻摇头,却又笑道:“只是有的事,和书上学来的,还是太不一样。”
  作为太子,他的政治任务在这之前只是熟记、领会学问经典,再就是在一些典礼上走走流程,确保礼仪完善圆融。
  即便父皇教诲,大多也是如何在朝堂势力之间周旋、平衡,以最小的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
  李执以前还从未接触过这样繁琐,细小的政务,实在是有些......
  沈荔想了想,多少也懂了。
  虽说太子一向接受最顶级的皇权教育,但那都是教他怎么做皇帝,怎么摆布人心、权衡势力,大开大合,很是抽象。
  但恐怕没教过他,该怎么处一头疑似无主的牛,到底是归村口王二,还是归村尾张三。
  自然,若他顺利登基,有的是人帮忙处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若自己没有这样的判断,又如何确定臣下的能力和重心?
  她当然不会插手皇帝教儿子,况且她自己也不会。
  沈荔对自己,总是看得很明白,便只是笑着拍拍少年人的肩,鼓励他:“既然是陛下旨意,那肯定大有深意,殿下只管去做就行了。”
  她说得直气壮:“总之,不是还有你父皇兜底吗?”
  李执被逗笑:“我看你也很累。一直在这院子里,都没怎么回驿站。”
  “楼小凤可是抱怨了很多次,说是想约你一起上街逛一逛江南集市,却找不到人。”
  他神情温和,难得有些打趣:“要孤来说,酿酒一事不必急于一时,偶尔休息两天也无碍......”
  他正说着,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女声扎来,将两人冷得脖子一缩:“烹饪也好酿酒也好,都是持之以恒才能见到结果,若是把每一天都看得轻飘飘,今日事堆到明日,明日事堆到后日,那又如何坚持?还有何成果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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