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个环节连梁霄寒都要参与,哪怕跪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拜完终于可以开席。
卓翎还得去公司聚餐现场露个脸,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
众人落座,囿于“食不言”的家训,桌上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
趁夹菜的片刻功夫,梁辰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只见陈仅神色恹恹,筷子夹一片青菜,咬一小口就放下。
粗略估计,得再咬十口才能吃完。
饭毕,梁辰被梁霄鹤叫到一楼书房,再把门关上。
这架势分明是有话要说,梁辰洗耳恭听,梁霄鹤却踌躇起来,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辰自小与这个成天不着家的父亲不亲近,母亲去世后更甚,父子俩经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次面,沟通都要靠卓翎在中间传话。
却也不想见他为难,梁辰主动开口:“您的想法,卓翎已经在我回国的第一天就转告给我,您放心,我都明白。”
梁霄鹤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当得不合格,没脸堂而皇之地提要求,因此听到梁辰这么说,梁霄鹤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这个家终究是你爷爷和奶奶共同奋斗来的,总不好落在外人手里,爸爸也是为你好。”
梁辰想笑,因为实在滑稽——自己在战斗中节节败退,却要自己的儿子勇往直前,这是什么道理?
“您可能理解错了。”梁辰解释道,“我所说的‘明白’是懂您的意思,但恕我没能力去执行。相信您比我更清楚您口中的‘外人’的实力,在他手底下谋条生路已经不容易,您最好不要对我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这么个道理。
大约没想到梁辰会说得这样直接,梁霄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流露出几分惭愧。
“是爸爸没用,保护不了你,当年还让你落到他手里,差点就……”梁霄鹤叹一口气,“不过你爷爷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
梁辰笑一下,不知信没信。
面对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梁霄鹤的气势都矮一截:“我知道对不起你妈妈,也对不住你。幸好你像妈妈,她是个很有主见,很勇敢的人。今后你若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说,我虽然没有本事,但至少握着你奶奶留下的集团股份,兴许能帮到你……”
另一边的厨房,陈仅去帮忙收拾碗筷,吴妈“赶”他走:“都发烧了,快去好好歇着吧。”
随后关切地问,“看你刚才吃得不多,是不是没胃口?”
陈仅说不是,吴妈半信半疑地催他:“快去休息吧,待会儿给你送水果。”
其实陈仅宁愿忙碌,闲着难免胡思乱想。
大概是退烧药发挥效果,这会儿头没那么晕了。陈仅躺在沙发上,面朝天花板,开始琢磨白天的事。
汪老先生被人推下楼,歹徒明显冲着他去,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件事都和正在进行的高端社区项目有关。说不定是公司高层一手安排,为的是让汪老死于非命,或者吓破胆,同意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从而使项目不改方案不增加预算,也能顺利推进。
拖工期不如改方案,改方案不如维持原方案——只要是商人,就该知道怎么选。
正想着,门口传来动静,梁霄寒推门进来。
陈仅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一般家宴结束之后,梁建业总会留小辈们训话,或者下棋喝茶。老爷子赋闲在家精力旺盛,不把人留到半夜不会放人。
梁霄寒把水果放在沙发旁的矮几上,俯身去摸陈仅额头:“温度好像下去一点。”
摸完没有收回手,而是沿着脸侧下移,虎口托住下颌,将陈仅的下巴抬起。
一霎对视,陈仅不由得屏住呼吸。
拇指在唇畔来回摩挲,用了一些力气,唇瓣被揉得绯红,甚至有一种胀痛感。
近似施虐的过程中,陈仅看见梁霄寒的眼神里渐渐升起某种熟悉的,名为欲望的东西。
正当陈仅以为即将发生什么,眼睫微颤,心跳也加剧,梁霄寒却撤开手,直起身,笑着对他说:“好好休息,晚点我派车送你回去。”
良久,陈仅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仿佛发烧的过程被按下加速键,连冷却的速度都快到让人反应不及。
好在陈仅从来善于隐藏心事,梁霄寒即将出去时,他的状态已经与平时无异。
还能记得有更重要的事情。
陈仅问道:“汪老先生的事,是不是你派人去做的?”
他一向有话直说,哪怕常常因此被人评价为死脑筋。
梁霄寒在门口站定,转过头来:“谁叫你来问我的?那个老头子,还是……梁辰?”
或许梁霄寒自己都没察觉,他现在的状态是一种受到威胁后的警惕。
“没有谁。”陈仅说,“我自己想问的。”
陈仅从小就不会撒谎,知道这一点的梁霄寒似是放松下来:“我看你是把脑子烧糊涂了,记不记得进公司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梁霄寒拉着他的手说:“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可能伤害你。”
实在太像一句誓言,所以陈仅单方面认为,两人关系的转变就从那晚开始。
见陈仅点头,梁霄寒笑说:“那你还担心什么?再睡会儿吧,车准备好了我叫你。”
虽然问不出答案在意料之中,但陈仅还是有些失落。
梁霄寒之于他是长辈,恩人,是伯乐,良师,或许也算得上是体贴的情人,可这么多年以来,陈仅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始终没有看懂这个人。
他有太多的隐瞒,太多的秘密,这完全不符合陈仅对于亲密关系的定义。
在沙发上慢腾腾地翻了个身,陈仅扯过毛毯盖过脑袋。
最好是真的烧糊涂了。
宁愿一直这样糊涂下去。
一个小时后,坐在回去的车上,陈仅又眯了一觉,醒来时热度已经差不多退下去。
他刻意转移注意力,去看车窗外的霓虹闪烁,却在看见一家还没打烊的烧腊店时,察觉到胃正在大唱空城计——晚餐时他没有胃口,几乎没动筷,后来的水果也没顾上吃,眼下当真是饥肠辘辘。
下车时雨已经停了,想着到地方先去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点吃的,陈仅的脚步不由得加快。
人在目标明确的时候,经常会忽略周遭的声音,因此直到人挡在眼前,陈仅才意识到有人在喊他名字。
“陈仅。”梁辰皱眉,抬手挥了挥,“不会看不见我吧?”
陈仅反应了几秒:“看得见。”顿了顿,“你怎么——”
梁辰没让他问完:“关于汪老先生的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陈仅点了点头,又一想,不对,为什么非要大半夜跑他家门口,而不是不明天上班再问?
正要将疑惑问出口,梁辰已经转身往前走:“前面有家店还开着,去那儿聊吧。”边走边搓胳膊,“冷死了。”
陈仅只好跟上去。
下过一场雨的关系,空气中弥漫着微凉的潮气。
推开玻璃门进到室内,取而代之的是热腾腾的食物清香。
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吃店,夜宵供应品类较少,梁辰扫一眼菜单,要了份馄饨,问身旁的陈仅:“你呢?”
陈仅正饿,看见什么都想吃:“麻烦给我来一份虾仁馄饨,一笼麻辣豆腐包子,一根烤肉串,还有煮玉米……”
梁辰将菜单从他手里抽走,对服务员说:“他也要一份虾仁馄饨。”
然后面向陈仅,“发着烧呢,别吃那么重口。”
陈仅试图挣扎:“也不算重口吧。”
“辣椒,烤肉,粗粮,哪一样好消化?”梁辰哄小孩似的说,“那些东西等病好了再吃,听话。”
“……”
这下陈仅非但无语,还面上无光。
竟然被小孩子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梁霄寒都没有这样管着他。
陈仅默默地张开手,用指尖对着梁辰,指甲盖上的“不听”两个字清晰可见。
梁辰恍若未见地丢过来一张纸巾,正好盖住陈仅的手指:“擦擦桌面。”
陈仅再度:“……”
虽然陈仅知道梁辰是对的,也因此没有出声反驳。
他看着梁辰往杯子里倒开水,再从筷筒里抽两双筷子,放进杯子里烫,烫完用纸巾擦干,其中一双摆在陈仅面前。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记忆中那个高傲少年的影子。
不过陈仅想到,当年梁辰的母亲卧病在床,除了上学,梁辰的其他时间几乎都用来陪伴母亲。有一回春节,陈仅去梁家拜访,看见梁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一声不吭地剥砂糖橘,连橘子上的白色橘络都一点一点摘掉,花很长时间剥了满满一盘,全部送去母亲的房间。
藏在玩世不恭的面孔之下的,由来都是一个细心妥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