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算来,已有几十年没听人称她为夫人了。温母对郑妤好感倍增,托熟拉起她小手进屋。温母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郑妤走不惯石子路,两人差点一起摔倒。曹娴接过拐杖交给温昀,殷勤扶温母跨越门槛。
  温家旧宅跟冷宫大差不差,柱子歪歪斜斜,碎瓦零零散散,地面坑坑洼洼。解霜膛目结舌,拉着郑妤窃窃私语:“这种危房,真能住人吗?邻居都搬走了,他们还住着,看来温公子家是真的很穷啊……”
  郑妤瞪她一眼:“怪我平时对你约束太少,竟教你在人家中嚼舌根。”
  翌日一早,郑妤出门闲逛。漫无目的走街串巷,绕了大半个时辰,结果又回到巷口。她张嘴想问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些人。
  在宣京,她接触的都是王公贵族及其家眷,这个称某大人,那个称某夫人。可到了民间,似乎不太妥当。
  站在原地停留许久,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跟她搭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她听不懂的方言。郑妤强颜欢笑,十分无助。
  老妪见她不理人,嘀嘀咕咕提着菜篮子就走。
  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挺无助的。她方才那不搭理人的样子,落到旁人眼里就是傲慢,像李致一样的傲慢。
  “我怎又……”郑妤晃晃脑袋,把“李殊延”这个名字从脑海里剔除。她亦步亦趋跟上老妪,辗转来到早市。
  早市人山人海,来来往往的人叽里呱啦讨价还价,她本想了解一下当地物价,可惜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小女孩撞到郑妤身上,掐着吴侬软语道:“阿姊,你阿是啊温果果屋里人嘛?”
  郑妤扶额,这小孩在说什么啊!她只能听懂“阿姊”两个字。那小姑娘大抵猜出她不是本地人,艰难调出不标准的官话:“阿姐,你是不是温哥哥的媳妇?”
  这她总算能听懂了,郑妤蹲下来跟小女孩平视,摸摸头笑:“不是,我是他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孟幺,因为在家里最小,哥哥和阿娘都叫我小幺。”
  取名当真草率。郑妤已不记得自己名字由来,但她及笄取字时,太皇太后百般上心,选出八十多个字让她挑,其中不乏皇帝亲笔御赐。可好巧不巧,她百里挑一挑中的,偏是李致题的字。怎又想起他了?郑妤深呼吸从回忆抽身,请孟幺为她引路。
  孟幺似乎极其喜欢她,牵着她的手一晃一晃,一口一个“燕燕阿姊”叫得极其亲热。
  在早市转了一圈,一斛米五十文钱,一匹布两百文……与宣京对比,除米价相当,其他价格基本是宣京物价十之八也。她低头盘算着,瞥见孟幺巴望着某处咽口水,心想小孩跟她跑了半天必定饿了,于是开口问孟幺想吃什么。
  孟幺眼巴巴望着馄饨摊,扼腕叹息,忍痛拒绝。
  “我回家吃饭,买一碗馄饨的钱能抵哥哥买一沓纸的钱,可贵了。”
  懂事的孩子没糖吃,懂事的女孩连饭都没得吃。郑妤抱起孟幺,掐着她脏兮兮的小脸蛋笑:“你帮了我大忙,我要报答你啊。”
  小女孩眼里闪起亮晶晶的光芒,她咯咯大笑,在郑妤脸上嗦了一口。郑妤没抱过小孩,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自认体力不支放下孟幺。
  “燕燕阿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肯定是个大小姐。”孟幺毫不留情取笑,随后自言自语疑惑,“可大小姐不该嫁给大官吗?”
  郑妤没回答如此复杂的问题,高嫁女低娶媳是婚嫁中心照不宣的秘密,门当户对是维系婚姻稳定的重要前提,历来如此。可这世界总要有人去打破常规,要把终身幸福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自主选择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再多过来人的经验,都无法指引别人找到一生幸福。
  馄饨摊内座无虚席,郑妤走向只有一人那张桌子,问能否与他同座。
  “哟,孩子都养这么大了?”那人取下帷帽,竟是故人。郑妤盈盈一拜:“钟姑娘,好巧。”
  钟璇拉她坐下,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说来话长。”她不想多说。孟幺在她身边坐定,郑妤挥手让送两碗馄饨过来。钟璇咂咂嘴,不识趣道:“说来话长就慢慢说,我又不急着走。”
  “来散心。”
  “在李殊延那吃闭门羹了?”钟璇哪壶不开提哪壶,“早提醒过你,他不喜欢你这样的,你非要往他身边贴。”
  无论钟璇是挖苦还是忠告,她概不搭腔。吃完这碗馄饨,分道扬镳,丹阳境内便不会有人再提这名字了。
  光她一个人在那口若悬河,钟璇渐感无趣,改说别事。说来说去,总绕不过李致。郑妤反感,但想想钟璇和她又不熟,貌似除了李致,委实无话可说。
  于是,她主动问:“钟姑娘又为何来此?”
  “他让我来看个人。”钟璇如实相告,随即叽叽喳喳抱怨李致把她当牛马使唤。郑妤若有所思,钟璇说的看是盯梢的意思,而非看望。
  莫非丹阳郡中,有他的怀疑对象?郑妤摸出黑绳:“劳烦钟姑娘将此物转交燕王殿下。”
  钟璇狐疑打量:“为何要我转交,你不能自己给他?”
  “我……恐怕此生不会再回宣京了。”郑妤把黑绳塞进她手中,“有劳钟姑娘。”
  “那你去哪?”
  “除了宣京,都可以。”
  钟璇收好黑绳,不再多问,闷头吸完最后几口面,提剑离去。
  “燕燕阿姊,说谎鼻子会变长哦——”孟幺冷不丁蹦出一句话。
  “我说谎了?”郑妤摸摸自己的脸,“哦,我那不叫说谎,顶多算……隐瞒。”
  孟幺滋溜滋溜喝汤,用手抹净小嘴,煞有介事:“大人说谎都不敢承认,我哥哥也是这样。”
  “你在外面乱跑半天了,家里没人找你?不用读书吗?”
  “读书?读书是哥哥要做的事,阿娘说我只要帮忙播种和割麦,给哥哥做饭,等长大点再帮忙锄地种菜……”
  孟幺每说一句话,郑妤眉毛就抽一下。等孟幺说完,郑妤问:“那你认为,她说得对吗?”
  小小的脑袋里充满大大的疑惑,快从眼睛里溢出来。孟幺咬着手指思考,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家里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读书,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种地。可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啊,没有谁家送女孩子去学堂的。
  都是这样,就是对吗?孟幺想不明白,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问一个不识字的五岁小姑娘这个问题,确实强人所难。她读过这么多书,结果遇到许多事,仍然没法判断是非,况无知小女乎?
  郑妤把剩下半碗馄饨推给孟幺,随手在空中比划一下:“你多吃点,长高点,等你长到这么高,再来回答我的问题。”
  走出馄饨摊,迎面围上来几名家仆,为首那人俯拜:“郑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第23章 不离
  广道平直,绿柳周垂。
  郑妤万万没想到,要见她的人是福烁公主。
  福烁公主李蕙,即是何络母亲。她十八岁嫁丹阳何氏公子,彼时郑妤还未出生。李蕙生母因生定王李恒时难产而亡,故姐弟俩由宫女抚养长大。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他们无依无靠,想来吃过不少苦头。是以,李蕙自出嫁后,从未回过宣京,即使相依为命的胞弟尚在宣京那段时日,屡次修书相邀。
  冷淡寡情如斯,简直与那个人不相上下。郑妤对李蕙做出不少猜想,面无表情,不怒自威,尖酸刻薄……这些猜想在得见庐山真面目那一刻,轰然倒塌。
  药香浓郁,昏暗无光,房中处处挂满纱帘,她每往前走几步就有一道屏障。一手捧空碗的侍女擦肩而过,靠边行礼,她不经意一瞥,碗底剩有少许汤药。
  越过五六幕,停在软榻前,郑妤行跪礼:“民女郑妤,拜见公主殿下。”
  李蕙懒洋洋卧在榻上,手拈一方丝帕,上附深棕药渍,刚出声便咳嗽不止。
  待她缓过来后,轻声吩咐侍女看座。郑妤谢过后落座,双手搭在膝上,抿唇不语。
  “郑姑娘别紧张。”李蕙作势起身,郑妤忙上前搭把手,将她扶起靠在枕上,顺便把垂落半边的被褥捞起盖好。
  刚想退开,李蕙却拉她坐下,慢声细语:“昨日收到络络家书,十句里边有八句都在夸你,还说你到丹阳来了,本宫便想着见一见你。”
  李蕙身体抱恙,说话有气无力,郑妤只觉这声音听着比湖水还要宁静。她略害羞:“得见公主尊容,乃民女之幸。民女不过蒲柳,郡主谬赞了。”
  “螓首蛾眉,花容月貌,本宫瞧你比璞玉还要美。”李蕙神情悲悯,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连声叹气,“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啊……”
  “本宫听过你这孩子,才过谢女,貌比西施,如此佳人,未能成我李家妇,实在可惜。小七不珍惜,你看看小六如何?”
  小六即定王李恒,郑妤对他有些印象,然多年未见,已不记得他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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