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她教训完李致,转头又去数落郑妤:“你也是,脾气倔得跟头驴似的。在外受苦受难,也不知道回家来。我让你读书,教你明理,不是让你嫁去别人家受气的。”
“没什么受气不受气的,愿打愿挨。”郑妤强颜欢笑,眼神躲闪,“嫁知根知底的,未必不会受气。”
“不会。”李致斩钉截铁否认,“本王的女人,除了本王,谁敢给她气受?”
“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一般人真受不了您的脾气。”
崔芷沅犯迷糊:“你俩……”她起疑,瞬间又打消疑虑,点头赞同:“燕燕说得对,你那臭脾气,确实得好好改改。”
等崔芷沅歇下,已是亥时。郑妤熄了灯,猫着腰退出寿宁殿,慢慢往含光殿踱步。
秋风瑟瑟,草木凋零,落叶沙沙作响。她肩膀瑟缩一下,加快脚步。
千万别碰上韩公公,郑妤默祷。
转过拐角,石林森冷幽深,假山张牙舞爪,草木皆兵。
时间一晃回到十年前。那日乌云密布,昼如黑夜,她也是这样提着灯笼,走在这石林中。
忽然听到女子哭声,她循声走去,目睹一桩惨案。韩杰用腰带勒住宫女的脖子,那宫女察觉有人,哭喊呼救,可她藏在石林里不敢过去。
郑妤眼睁睁看着韩杰把人拖进假山围出的山洞,扒了那宫女的衣裳,拿出五花八门的刑具。
隔着山石,郑妤与那宫女遥遥对视一眼,她看到宫女眼中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破灭。
韩杰发觉宫女异常,慌乱回头。
她逃了。她晕头转向,仓皇逃窜,跑出寿宁宫,见到路过的叶佳。
她差点就暴露了。是叶佳临危不乱,骗韩杰说她一直跟她们在一起。
三日后,那名宫女暴毙而亡。再后来,叶佳也死了……
“啊——唔——”郑妤猝然撞上个人,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捂了嘴。她闭着眼奋力挣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乱捶。
双手被扼住按在头顶,动弹不得。她张大嘴巴狠狠咬住覆在嘴上的手,对方撒手喝道:“放肆!”
她眼神失焦,目光呆滞,含泪望着疑似李殊延的人,泣不成声:“你怎么……才来……”
李致困惑无绪,松开另一只手。郑妤失了支撑,后背顺着石壁下滑,似注意不到地面碎石般跪下去。
他出手捞起她,轻轻抚摸她头顶。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稳,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郑妤从他怀抱中退出去,拿出帕子擦干眼泪,摇头:“没事……您突然出现,被吓到了。方才多有冒犯,殿下见谅。”
“你冒犯本王不是一回两回了。”李致上前一步,“难道你指望本王每次都不计较?”
郑妤双膝跪地,碎石扎破皮肉,她煞有介事叩拜:“但凭殿下责罚。”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他语气稍微重一点,她便一本正经下跪。
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李致仰望夜空,无声叹息。
受人掣肘的滋味不好受,不是没想过剪掉这束手束脚的锁链,然而被捆绑太久,锁链长进皮肉里,他已无法割舍。
“起来。”
郑妤置若罔闻。
“你既知晓本王喜怒无常,就别自不量力挑战本王的耐心。”他揪住郑妤后领提起,瞧着膝盖的泥渍皱眉。
“殿下每每见我都不欢而散,何必来给自己找不快。”郑妤拍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若不想招来风言风语……”
手高高扬起,话音戛然而止。玄袖下垂,朦胧月光辉映如玉雕琢的手臂,郑妤望而生畏,想逃离却被李致拦截。
李致抽走桃木簪,青丝散落月华间,郑妤跳脚去抢木簪:“你做什么?!”
女子嫁人后当梳鬟,不可披发示人。李致不仅取走她的木簪,还将发髻一并拆散,简直无礼。
桃木簪被他丢进枯荷池,他道:“这破木头配不上你,本王送你更好的。”
那是一根紫檀木簪,缀以螺钿流苏,透亮精致,熠熠生辉。
“我不要。”
李致不顾她反抗,强势揽她入怀,连同她飞舞的发丝,一起压在手臂下。
白檀香扑面而来,他身上的味道,令人心安的气味,使她心情平静下来。
心跳声萦绕耳畔,砰砰砰跳动着,叫嚣着,仿若想对她倾吐什么。
“妤娘,本王再给你半年时间。”李致一边替她绾发,一边缱绻私语道,“拿着它来,本王娶你,娶你郑云双为妻。”
不是侍妾也不是通房,是正妃。不是以虚假的身份见不得光活下去,而是以她的身份,嫁给他为妻。
这如何能不心动?他爱惜羽毛,不惜为她自折羽翼,他高傲孤倨,被她拒绝还一再给她机会。
于他而言,自己算是不一样的存在了么?
真是如此吗?郑妤侧目睨着紫檀木簪,螺钿一闪一闪,蓝紫色的光散发出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
手指穿梭发间,发丝亦与他的指节勾连缠绵。发丝对他的痴缠,眷恋,清晰可感。柔软的指腹时不时点在头皮上,所及之处,草木葳蕤。
“半年后呢?”
手指揪住发丝,李致怔了一下,信口道:“谨遵母后之命,娶一个家世、样貌、品性各方面都过得去的王妃,纳几个模样像你的侍妾。遣你离京,此生不复相见。”
“于殿下而言,我果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她苦笑自嘲。
“七年前不想见我,遂将温寒花外放。七年后,为一己私欲擅用职权,让他回来却不给他实权,甚至计划……”
“圣旨不是本王下的。”李致用发簪盘起她的发,“本王确实考虑过这法子,但让你回京有更好的方式,不必让碍眼之人一并回来。”
手指掠过流苏,他唇角微扬,似对自己成果十分满意。
他眼底的柔情,人只消看一眼,便不可自拔。郑妤别开头,极目远眺。
在寒霞山那夜,他为她擦药时,也是这般温柔。可蛰伏在温柔之下的,是杀念。
商鉴不远,疮疤难销,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答应,那对温寒花太不公平。
温寒花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但不曾背叛过他们的感情。
况且,若如他所言,温寒花回京不是他的手笔……那她更不能动摇。
郑妤吞声饮泣,忍痛取下紫檀木簪,拈在手里端详,勾唇讥诮:“殿下,何以见得我稀罕您施舍的机会?”
发簪凌空划破夜幕,像之前那根桃木簪一样坠落。
“陛下今年十六岁,我过了今日,二十三岁,再过一个月,您三十岁。”郑妤言辞犀利,字字诛心,“陛下正当年少,而您已是老树枯柴,我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嫁你呢?”
第45章 千灯
月光森冷, 方才站在月光下的人,已不见踪影。荷池边,女子提着灯笼, 弯腰驼背翻找。
拨开草丛,螺钿在月光和灯光映衬下,光芒毕露。她喜极而泣,急忙捡起来,用衣袖擦去表面灰尘, 如获至宝收入怀中。
南飞燕停降歇山顶, 檐下一人道:“她在宫里那些年,谁欺负过她, 谁恐吓过她, 事无巨细, 本王都要知道。”
清晨,秋燕飞入西南巷,一声呜啼, 闹醒屋里人。
郑妤推开房门, 见温昀趴在桌上, 残烛油尽灯枯。他偏头看过来,柳叶眼中布满血丝,眼周蒙上一层灰。
“你怎么在这睡着了?”郑妤走过去, 将刚买回来的早点搁在桌上, “去洗漱吧, 给你买了灌汤包。”
温昀不搭腔, 把半张脸埋进手臂, 目不转睛盯着桌面,似在纠结。
“你去哪了?”他腔调古怪问, “为何一夜未归?”
“太皇太后给我办生辰宴,结束时已经很晚了,便留我在寿宁宫住下。我托陛下差人给你带话了啊……”
温昀直勾勾盯着她看,郑妤对上他满带探究的眼神,深感无力。
他们之间存在一道名为李殊延的裂痕,即使他们都刻意避免提起,但他就横亘在那,无法修补,无法跨越,也无法视而不见。
郑妤微微张口想跟他细说,温昀不声不响,起身去洗漱。
灯座下,搁有一把桃木梳。郑妤伸手去拿,温昀却不知何时折返,先一步取走梳子,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这不是给我的吗?”
他将梳子藏进袖中:“不是,阿娘梳子丢了,给她买的。”
“桃木廉价,配不上你这一身绫罗绸缎。”温昀说罢,失魂落魄走到井边,捧起一汪冷水拍在脸上。
闻言,郑妤垂眸扫过身上旧衣,无奈失笑。只是一身陈旧的衣裳而已,何至于这般挖苦她……
水珠叮叮咚咚落回水盆,奏出嘈杂乐章。
温昀愤懑想,他回京这一月,大理寺卿都不曾见过,而他的夫人,有太皇太后为她操办生辰宴,甚至九五至尊亲自迎她进宫。
富贵迷人眼,他并非自轻自贱之人,可回到宣京后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