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阴差阳错地,柳四娘跟沈屠户看对了眼,柳爹哪能看上沈屠户这种沾满荤膻的穷小子,当即要他二人断了来往。谁料柳四娘我行我素,当夜卷了铺盖自奔为眷。
岁月如屠刀,百炼钢成绕指柔,柳四娘一改泼辣直爽品性,变成菜场上为一根葱跟人掰扯白天的沈阿嫂。
沈屠户拳打脚踢,“娼妇”、“荡.妇”等词像拳头一样,源源不断落在沈阿嫂身上。
“住手!”
不少聚众看热闹的人回过头来,施暴的屠户不管不顾继续打。地上那人抱头蜷缩,宽大的鞋高高抬起,正对她胸口踏去。
有人低声提醒:“燕王妃来了。”
“老子教训自己媳妇,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沈屠户听而不闻。
郑妤疾趋上前,远谟翻身一跃踹飞沈屠户,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郑妤搂住沈阿嫂,无端察觉这一幕万分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她也这样搂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却被沈屠户一声吼打断。
“我呸!什么狗屁王妃,她跟这婆娘一样,表面温顺忠贞,背地勾勾搭搭,赶着爬贵人的床,都是淫……”
远谟一拳挥过去,打掉沈屠户两颗牙。一口血沫喷下来,沾在郑妤衣袖上。
胖墩子滚几圈撞开门扇,扬起脸挑衅远谟:“你有种再来一拳,大伙们都来看看,朝廷走狗杀人了!”
碍于燕王府亲卫的头衔,远谟束手束脚,否则方才那一拳,绝不止掉两颗牙。
然而柳如湘却不怕砸尚书府的招牌,招出柳泉派给她的护卫,道:“此人造谣生事,侮辱朝廷,狠狠地打,断手断脚无所谓,留一口气就行。”
两名护卫高大威猛,并排立于门前摩拳擦掌,扭得骨头嘎吱嘎吱响。沈屠户:“你你们欺压良民,我要告官去!”
柳如湘讪笑冷哼,自报家门:“你去告啊,我兄长是吏部尚书,我舅父是宣威将军,我祖父是当朝太保,你殴打妻子在先,我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你就是告到陛下跟前,我照样有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沈屠户吃瘪,便将目光移到郑妤身上,大声嚷道道:“红杏出墙还不让人说了?两年前,老子亲眼见着温家婆娘和一个男人在旧梦街卿卿我我,那奸夫就是他!”
指的是远谟。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用怪异的眼光打量郑妤,拉着各自身边的人低声议论。他们不知温夫人因何摇身一变成为燕王妃,对此早已做出许多猜测,如今沈屠户道出此事,故事一波三折,众人皆津津乐道。
武力难堵悠悠众口,这下柳如湘护卫再动手,即便真是为了维护朝廷威严,落在旁人嘴里也会变成心虚灭口。
"柳姑娘,市井纠纷应交由当地官府处理,我们带沈阿嫂去找温大人。"
郑妤劝住柳如湘,随即搀起沈阿嫂便要离开。未料沈阿嫂猛推开她朝沈屠户扑去,一如多年前,柳四娘逃婚扑向沈屠户般果决。
只是这一回,她送去的并非热忱爱意,而是冰冷刀子。
第87章 奸夫
“杀人啦杀人了!”人群一窝蜂散开, 抱头鼠窜。
一刀捅穿胸口,沈屠户没能出声便倒在妻子脚下。沈阿嫂愣愣跪倒,怒嚎一声, 举起杀猪刀往他身上乱扎。
完了,全完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女子杀夫,罪加一等。律法在上, 任凭杀人犯有再多苦衷, 皆难逃一死。
衙役赶来围住沈家,温昀尾随其后, 扫一眼案发现场, 向她走来。
行至半途, 有人捷足先登。李致从后抱起郑妤,俯身拍净她裙上的尘土。
瞥见袖上血,李致眉头一蹙, 挑起衣袖检查, 没见着伤口, 眉毛才舒展开来。
“随我回去。”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同温大人说几句话。”郑妤眯眼笑,两手松开时挠了挠他手心。
郑妤走向温昀, 李致寸步不离跟着, 像宣示主权似的站在她身侧。
“温大人, 我们将阿嫂送回家后, 沈屠户多次殴打她, 望温大人判案时,将此事纳入考虑。”郑妤想为沈阿嫂多争取一点, 哪怕只是车裂弃市和鸩酒白绫的区别。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古往今来,士大夫获罪处刑前,往往高呼“全我衣冠”。分解身体、曝尸市井,这对一位在庐江军营身心受尽折辱之人而言,未免过于残忍。
温昀犯难道:“女子杀夫是重罪,按律当弃市引民众共责之,我恐怕……无法为你破例。”
温昀惭愧一拜,默默转身,遣衙役将犯人带回郡府。
“沈阿嫂,跟我走吧。”衙役提起人猛然一抖。
沈阿嫂整张脸沾满鲜血,吃吃笑道:“我是柳四娘!”
人犯被带走,当即有胆大的看客围上来,伸长脖子遥望柳四娘被押走的场景,态度各异。
有人叫好、有人唏嘘、有人指指点点。
郑妤闷闷不乐,李致抬手搂住她后腰,两指轻轻按了按,低声道:“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说罢,他瞟一眼孟幺,对柳如湘道:“柳姑娘,本王的人带走了,剩下那个你捎回去,有劳。”
李致牵着她走到马前,莫名顿足回首。他似笑非笑盯着站在温昀跟前之人。
那是成日蹲在各大酒楼门口讨饭的王麻子,郑妤几次往他碗里放铜板,故而有点印象。
王麻子摸摸后脑勺,回头一看,兔子似的蹿至温昀身后,扒着他后背探头探脑。
“你方才说什么?”他一字一句道。
王麻子整个人躲到温昀身后,摆手否认:“我什么都没说,没说。”
“他说‘你媳妇水性杨花,跟你成后与人私通,沈屠户亲眼所见’。”离他们最近的光头转述道。
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她头顶,旋即移向光头,最后落到温昀身上。
温昀闷不作声看向别处,王麻子探出头来,怯怯道:“燕王殿下,我们不是胡说八道,沈屠户说得有根有据,两年前,她和您身边的侍卫……”
不待王麻子说完,李致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这女的跟温大人在一起时就私通奸夫,指不定如今还勾三搭四,您眼尖儿心亮堂,可千万别被她骗了。”
腰间的手紧了紧,李致垂眸望着她,挑眉道:“昭武八年七月二十,在旧忆街?”
王麻子嘴巴张成个圈:“您怎么知道?!”
李致微微抬头,负手轻笑道:“那你所谓的奸夫,正是本王。”
郑妤闻言一怔,难以置信仰望李致。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却无法拼凑成具体意思。
“本王与她曾有婚约,但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婚。后来丹阳重逢,本王对时为人妻的她念念不忘,屡次威逼利诱,她抵死不从。于是本王灌醉了她,才有你所言之事。”
谎言真假掺半方能颠扑不破,若非确信“威逼利诱”纯属子虚乌有,他亦未曾灌她酒,郑妤只怕自己都要信他鬼话。
“真相便是如此,本王不想再听到关于王妃的任何流言蜚语,还望各位,适可而止。”
瑟瑟秋风呼啸而过,红鬃烈马听在丹阳郡府外。郑妤被李致抱下马时,仍在混沌之中。
及至进了屋,郑妤回过神来,道:“殿下您这一通乱扯,把脏水全往自己身上泼,不怕遭人唾骂?”
“我素来不在意闲言碎语,倒是你,可怪我擅作主张坐实罪名?”
郑妤凝眸想了想,摇头。
在庐江之行前,若李殊延这样做,她定要恼,然庐江之后,尤其目睹柳四娘杀夫后,关于名节,她已然看淡了。
女子失贞,情愿也好,被迫也罢,旁人并不在意原委,只在意结果。
柳四娘是受害者,但人们不同情她的遭遇,反而踩在她的脊梁上,庆幸不是自己遭遇这种事,庆幸不是自己的亲人遭遇这种事。
他们不劝阻屠户,不斥骂掳掠女子为妓的罪魁祸首,却对柳四娘指指点点,将她所受的一切伤害归咎于她貌美的皮囊。
男子如此,女子亦如此。
“燕燕,你又走神了。”李致伸出五指在她眼前虚晃。
郑妤回之一笑,道:“想了一下柳四娘,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致道:“你心里已有主意,自然按你想的办。”
郑妤问道:“若我想让柳四娘光明正大活呢?殿下可愿为我破旧制、改律法?”
“绝无可能。”李致斩钉截铁。
“若我求你呢?”
“你不会。”李致笃定,“我能帮你的,只是将此案定成普通杀人案。”
郑妤莞尔一笑。他若色令智昏的如此地步,她定会失望透顶。
上位者享民众之不可享的权力,偶有亲眷作奸犯科,往往他们会出手相护,以致冤假错案频发,沉冤难昭雪。
诚然,统治者制定律法的初衷,是维护民间安定以维持他们的统治,旨在约束民众,而非掣肘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