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2节
“哎呀,仲明,你怎么现在才来点卯。新丰县的案子,圣人亲自过问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不过我说你近几日身体不适,好歹搪塞过去了。”眼前这个一把胡子、着紫色官服的老者,就是大理寺卿裴游之。其人出生于河东裴氏,有世家撑腰,加上运道旺,一路坐上三品。只是,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十年,就没有变过了。
裴游之是典型的官场老狐狸,此刻和许锦之说这些,是想卖他一个人情。
“多谢裴寺卿,不过我来晚了,并不是偷懒所致,我早上带着随从去了新丰县一趟,刚回来。”许锦之淡淡回道,并有意无意地展示了自己靴上的泥泞。
裴游之懵了,此去新丰县,骑快马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时辰,再加上爬山,那他不是不到卯时就得起?真不愧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昨儿我们不是一道去过吗?怎么你还要再去一次?”裴游之问。
“昨儿现场人太多,我回家后想起一些细节,要再去查证一番。”许锦之答道。
“所以,查到了什么?”裴游之好奇地问。
“现在还不太确定。”许锦之又答。
真是问了等于白问,说了等于白说。裴游之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过很快又释然。这个年轻人,若非嘴紧,自己还不会这么信任他。大理寺曾有两个少卿,一个许少卿,一个魏少卿。百姓只闻许少卿,不知魏少卿,也是裴游之故意袒护的缘故。曾经的那位魏少卿比自己还懒,大家都这么懒,就没人干活了。后来,魏少卿被贬去外地为官,这一位置空悬至今。许少卿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不抱怨不多事,裴游之甚为满意。
再说新丰县的案子。
四天前,宫中薛婕妤的母家小妹进长安,遇大雨,在长安城外新丰县的不知名小山上看见一座古庙,于是带人进去避雨,却意外发现两具六七岁孩童的尸体,一男一女,死状可怖。薛娘子吓得魂不附体,当夜就发起高烧来,今日才退下去,但身体还是虚弱。
事情闹大,新丰县将案子报给京兆府,京兆府一听圣人亲自过问了,又将案子推给大理寺。
不得不接下这口大锅的裴游之,率大理寺一干人等,去小山坡上进行了现场检验,将尸体运回来,并对附近的村民进行了一通盘问。
仵作见两名死者均面色青紫,用银针插入死者喉咙,银针发黑,证实两名死者均是中毒身亡。
在男童的衣衫内,附着少量的不知名粉末。大理寺的仵作也算见多识广,嗅了嗅味道,再加上验尸时察觉两具尸体喉咙都发紧的症状,他断定,二人死于钩吻之毒,也就是断肠草。
不止如此,两个孩子身上的好几处穴位均被人用匕首状的利器扎破,几乎放干了身上所有的血。
所以,薛娘子在雨夜里看到的尸体,不光面色青紫,还面孔扭曲,被吓得大病一场,也情有可原。
薛娘子第二日一大早就去县衙报了案,随后,附近的村民们都赶来看热闹,赶都赶不走。虽然,村民们七嘴八舌的,案子的真实情况就瞒不住,容易闹得惊天动地的,但好处是——两名死者的身份很快就确定了。
女童叫周翠莲,七岁,是家里的老二,早上抱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服时,人消失了的。一开始,她的耶娘还以为孩子是失足掉水里了。
男童叫李二牛,六岁,家里的老幺,耶娘一个上山捕猎,一个在家里纳鞋底,姐姐忙着生火做饭,他则被货郎吸引,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结果人就再也没回来。
许锦之当时就觉得货郎可疑。他问了好几个村民,大家似乎都见过这个货郎,包括周翠莲消失的那一日,也有农妇洗衣服时,听到货郎一边摇桃鼓一边吆喝的声音。
不过大家似乎都对这个人印象不深,有说是细长眼,有说是圆眼。大家七嘴八舌,所描述的样貌特征,不足以支撑画师描一张画像出来。不过,也有统一口径的特征:大家都说这个货郎哪怕在大雪天也走路很快。
两个孩子被发现时,像被破布娃娃一般,随意塞在偶像后面。两个孩子身下的位置结了冰。许锦之当时判断,现场被水清洗过。只是,凶手到底是在清洗两个孩子的呕吐物还是血,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这座破庙供的偶像,不是神佛,而是一尊邪神。
许锦之问过附近的村民,大家都说这座庙在前朝时就已经存在了,似乎是供奉了一尊大力神。只要诚心诚意供上吃食,就能获得无穷的力气。有人为了打架能赢,有了为了锄地比别人快,都会来供上一供。后来,有人说,生病了只要供奉家人的血,就能身强体健。大唐信奉佛教,别的教派渐渐式微。满大唐,只有供奉佛祖、菩萨的寺庙香火鼎盛,其余的地儿,都逐渐废弃,更不必说一座需要供奉人血的邪庙。
大家当时猜测,是不是有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便杀了两个孩子,取人血,还显示自己的诚意。可是,将周翠莲、李二牛的直系亲属调查了个遍,并没有找到身患重病之人。
可能凶手知晓邪庙的传说,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吧。他以为取血供奉即可,却不想还要是亲人的血。
不管如何,这都是一条线索。至少,大家都觉得,凶手杀人取血的动机,应当跟这座邪庙的传说有关。
昨儿,现场人太多,大理寺征用的不良人们为了拦住附近的百姓,说理加上恐吓,费了好一番功夫。许锦之被这些人吵得头疼,于是今儿一早,自己骑马出城上山,再探现场,确实又发现一些线索。
邪庙偶像的底部有一条密道,触发密道开关的按钮,是由《九章算术注》中的割圆术为基础理论设计的。普通百姓识字的都不多,更何况懂得这样高深算术的。所以,许锦之断定,凶手绝对不属于普通百姓阶层。
另外,密道窄而陡,另一头通向山下的村子。密道里发现大量人血、少量人的毛发、一些祭祀用的祭器,以及一件血衣、一双皮靴和一把柄纹精致的匕首。这些东西佐证了许锦之的判断——凶手绝非普通人,否则哪里买得起皮靴。
随从随风脱下外袍,将现场发现的证据,全部包在里头,背在背上,一路带回大理寺。
许锦之看向大门外,随风系完他的马后,应当已经背着这团证据去找仵作孔本全了。仵作虽也属大理寺官吏,但平时不用点卯。找他,就得去他家里。
“诶——”许锦之紧皱眉头,一路走到自己平时办案的屋子,一边拿帕子沾了草木灰,擦脚下的泥泞,一边想案子。
这个案子,疑点颇多。
原本以为,若是找出些新的证据,能加速破案。现在看来,又增加了新的疑问而已。
比如,凶手将人带至密道,在密道里杀人放血,却又将尸体抛在了庙里,所求为何?既然密道隐秘,寻常人又出入不得,难道不是将尸体放在密道里更安全吗?
许锦之一旦思索起案情来,就顾不上吃喝与歇息,如此,竟坐到晚上。
随风回到大理寺,将孔本全对那包证物的看法一一说了出来。
发现的人的毛发,发质卷曲,不似中原人的头发。其发梢枯黄,说明此人长期生活的环境不好。
血衣、皮靴和匕首,均做工不俗。从血衣的大小及靴子的长短做大致判断,此人身量六尺余,是个身姿伟仪的男子。匕首的握柄以白银实心浇铸,一条刻画的蟒蛇栩栩如生,盘旋其上。
至于那些祭器,均为表面腐朽斑驳的青铜器,看上去有了年代,像是从哪儿的古墓挖出来的一样。许锦之细细看了青铜器上的铜锈,判断是殷商时期的物件儿。
“生活得不好,却能落得如此珍贵的宝物,还有这些价值不菲的衣物、鞋子......难道凶手是个盗墓贼?这些东西全是偷来的?”随风觉得自己很聪明。
“郎君,我听说很多盗墓贼都习得祖传的本领,会算术也不奇怪吧。”随风看向自家郎君,沾沾自喜的小表情,颇为想要得到认可的样子。
许锦之却看了他一眼,朝他泼冷水道:“可是这衣物、靴子都是本朝式样,这作何解释?”
随风挠挠头,并解释不出个所以然。
许锦之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他听:“如果这些东西全是凶手的,那么凶手应该是一个少时过过富贵日子,但后来家道中落的人。因为家道中落,吃了不少苦头,期间还得了病。贫病交加,他的内心一定很煎熬,一定很想早日康复,去振兴家族,意外之下得知这座古庙的传说,于是铤而走险......”
随风疯狂点头,觉得自家郎君这番推断,比自己的,靠谱很多。
“对了郎君,刚进门时,遇上老夫人身边的秋雨,说是家里小厨房给您做了你最爱吃的鲈鱼鱼脍。这天气,新鲜鲈鱼可不易得,叫您早日回去呢。”随风想起什么,突然道。
许锦之一听“秋雨”的名字,想到什么,不禁皱了皱眉头,不客气地回道:“你去告诉秋雨,案子急,我不回去了,叫母亲多吃点。”
“诶......”随风无奈,但看到自家郎君一副坚决的表情,只得摇摇头,应下了,“我这就去。”
“等等——”
“郎君还有事?”
“让曹录事拟一份告示出来,在各坊间张贴,提醒老百姓需看紧自家孩童,尤其是五至十岁年龄段的。”
“是。”
随风离开后,许锦之取纸笔,将已得线索挨个儿记录在纸上,随后看着这些线索,陷入沉思。
如此,便是一夜。
“哐哐——”一阵敲窗声,扰乱许锦之的清梦。
抬头一瞧,是大理寺的主簿张屏。
因为匆忙,他原本的口吃就更加严重,“许,许少卿,又,又有案子了,还,还是童,童男童女。”
许锦之一听,立刻起身往外走。
昨儿清理干净的靴子,顿时又脏了一半。
第三章 血祭(三)
又是两具孩童尸体,死亡时间推断,大约在昨儿夜里亥时前后。
女童约莫七八岁,瘦骨如柴,被早起卖胡饼的阿伯,发现死在坊巷口。男童小一些,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养得圆头胖脑,被发现死在离坊巷口不到一里地的酒楼门口。
两个孩子都中了断肠草的毒,后被人放干了血。因着死因一样,发现尸体的地儿又格外近,所以便一并处理了。
“哎。”孔本全收起银针,摇头叹气好一阵。
“妈的,要是被老子逮到,老子非废了他的手脚筋儿不可。”负责缉捕的不良人唐豹骂骂咧咧道。
大理寺的不良人不同于内卫,是由一些有恶迹的人充当的官吏,所以说话便粗鄙暴躁了些。
“坊正何在?”
许锦之刚开口,就有官吏上前,作揖道:“某永达坊坊正陈达,见过许少卿。”
“昨儿晚上这一片没有金吾卫驻守吗?死了两个人,居然没人看见?”许锦之蹙眉。
“这......”陈达有些为难。
大唐设立宵禁制度,诸市置鼓,到了宵禁时分,便要击鼓警示行人。一坊坊正对于该坊的宵禁担任主要责任,而金吾卫则负责宵禁时分的驻守和巡夜。
一般来说,坊与市分得很开,这一制度一直执行得很好。但安史之乱后,长安城遭受反叛军的蹂躏,很多物品无法自给自足,大量物品和商贩们便由水路到长安,为了挣钱,有商贩无视宵禁制度,破坏坊墙,占街叫卖。
如今的圣人有意恢复唐初时的宵禁制度,但制度一旦遭到破坏,想要还原,就十分艰难。
譬如,唐初时,坊内极少出现酒楼。可如今,坊内不但酒楼常见,甚至,还偷摸着出现不少寻欢的地儿。
有金吾卫夜间找地儿作乐,或是对巡夜敷衍视之,已然是常态。
陈达不好明说昨儿夜里,负责巡逻这一片的金吾卫去暗窑子找窑姐儿寻欢去了,毕竟金吾卫的人,他一个小小坊正可开罪不起。
许锦之见他吞吞吐吐,心下明白大半,无意为难他,只把眉头皱得更紧。
“许少卿,这女娃的身份找到了,嫌疑人也找到了。”大理寺内卫跑来道。
这么快?
许锦之随着内卫到长安县县衙,县令王阜知拖着跛腿过来迎接,并告知他,午后,有一于阗国商人到县衙来报案,说自己的钱袋子被小贼偷了。他十分气愤,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路追到贼窝,把贼窝打了个稀巴烂,将小贼的同伙全部抓来县衙,立下功劳。
听到这里,许锦之冷飕飕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很好吗?然后呢?”
王阜知继续道:“然后死去的女娃,就是那个小贼。”
许锦之扬眉,“消息够快呀,王县令觉得这个商人就是杀死这些孩子的凶手?”
“不不......”王阜知摆手,“我只是觉得,至少,小女娃的死肯定跟他有关。蛮夷异族,难以教化,被偷了东西,内心愤怒,失手之下杀了人也未可知呀。许少卿不如亲自审审他?”
官大一品压死人,恰恰好,这许锦之恰好比自己官阶高一品,再加上他年纪虽轻,官威却盛,乍一瞪眼睛竖眉毛的,还怪吓人的呢。
许锦之下到县衙牢狱,这名于阗国商人就被提到了他跟前。
以前,许锦之在书上读过,由于于阗国崇尚汉风,所以于阗人的相貌非常类似中原人。不过,眼前的这名于阗商人,要比印象中的于阗人更像中原人,无非就是五官更挺拔、眸色更深些,总之长相不俗。气度上,同自己对视时,并不如一般百姓般畏惧或慌乱,也不似那些刁民,见着当官的,就忙求饶喊冤的,始终从容不迫。至于其他方面嘛......杂色狐裘配窄袖袍和白色马裤,不伦不类。
许锦之对李渭崖的第一印象:此人其他方面尚可,但审美不大行。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杀人犯?”许锦之冷声问道。
此话一出,李渭崖对许锦之也有了第一印象:看着挺年轻俊俏的郎君,怎么说话跟淬了毒一样。
“你说谁是杀人犯?”李渭崖声音更冷。
许锦之一愣,“纠正一下,嫌犯。说说吧,昨晚宵禁后,一直到天亮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这些我跟王县令都说过了。我们住在云福客栈,宵禁后,没有出过门。我们很遵守长安的规矩的。”李渭崖一副“我是长安第一遵法守纪好市民”的表情。
“有人能证明吗?”许锦之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