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3节
“我的两名随从。”李渭崖回道。
“我指的是,除了他们外,还有没有陌生人能证明。”许锦之皱眉,他一向不爱跟理解能力差的傻子说话。
“我们各自待在房间睡觉,你说呢?”李渭崖理直气壮。
诶,这嫌犯脾气还挺大。
“你不是长安人,初入长安城,就没想着去青楼楚馆逛一逛?我看你也不像差钱的样子。”许锦之上下打量他,愈发觉得一个血气方刚的外地人,又有些闲钱,怎么能抵挡得住长安城这些销金窟的繁荣呢。
李渭崖顿时脸红脖子粗,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锦之看了看隔壁牢里关着的貌美胡姬,据说是他的随从,顿悟地点头,“也对,跟着你的这位,勉强算是绝色。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也正常。”
李渭崖一听,更生气了,正要辩解什么,却被许锦之轻飘飘打断,“我听说,那小女娃顺走你的荷包,里面有一封凭信,你在钱记柜坊存了八百贯钱,打算买宅子用的。你打烂贼窝,都没找到荷包,自然也找不回来凭信。柜坊不认账,你的钱讨不回来,你的随从还跟柜坊的人起了冲突——”
“柜坊的掌柜看我不是长安人,想要吞了我的钱,我们为自己争一争,怎么了?”说着说着,李渭崖瞪大眼睛,才明白许锦之的言下之意,于是气道:“你觉得这是我的杀人理由?你也太侮辱人了!”
许锦之闲闲地看过去,却听李渭崖下一句接道:“区区八百贯钱而已,我拿三块玉坠子也就抵上了。你不要觉得我会因为钱杀人,你也说了,我并不差钱。”
李渭崖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许锦之听出了炫耀的意味,于是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时,随风进到狱中,伏在许锦之耳边说了什么,许锦之脸色大变。
李渭崖就看着许锦之一声招呼不打地进来,也一声招呼不打地出去,突然记起临行前,师傅曾经提醒他,长安的官员架子都很大——他们不但有一堆礼节和称谓来彰显自己身份高贵,还总要在任何场合,故意摆出高姿态,将你碾压进尘土中。所谓的“贵人”,其实是“小人”。所谓的“风骨”,其实是“奴骨”,面对比自己身份高的,其实跪得比谁都快。
长安一行,开局就如此令人不快,李渭崖顿时觉得,师傅的话,真乃神言也。
另一边,许锦之出了县衙牢狱,见孔本全站在阳光下,战战兢兢,身边还多出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看见自己,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回事?”许锦之问。
“是这样的,早上发现的两具孩童尸体,确确实实都有中毒迹象,但其中的男童......却不是死于中毒。”孔本全边说边冒汗。
原来,孔本全验过两具尸体后,就让仵工将尸体抬回大理寺,本想着回去后,再进行二次检验,没想到,自己还没回去,就被徒弟看出了问题——男童嘴里面起了些隐秘的水泡,从喉咙深处竟还散发着热气。他通过摸骨,发现男童的五脏六腑皆移了位,肚子微胀,似乎被人灌了许多热水所致,于是猜测,男童可能是被活生生烫死的。
“许,许少卿,我以为都是同一个案子,自然也是同一种死法,加上早上围观的人多,我老眼昏花、心烦意乱的,孩子的衣服穿得厚,我连他肚子的异样都没发觉,是我的过失。我愿接受任何惩处。”孔本全老得本就站不直的身体,此刻躬得更深。
许锦之看了他一眼——孔本全子从父业,一辈子为大理寺做事,从不偷懒,也从未出过差错,今天是怎么了?大约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你原本可以拦下的,为了你的面子也好,为了饭碗也罢,但你知错能改,也并未酿成大错,此事便作罢。”许锦之说道,随后又看了一直低头不说话的徒弟一眼,“你叫什么?”
“卫戚,我之心戚戚然的戚。”年轻人答道。
许锦之皱眉,仵作一般都是靠祖传技艺吃饭,读书的可不多。这个年轻人居然念得陶公的文作。他是故意如此,还是......
年轻人微微抬了头,随后又低下头去,但许锦之还是看到他额头上被头发遮住的可怖伤疤。
许锦之心中顿时有了些猜想,却按捺不提,只夸了一句“后生可畏”后,就转身欲离开。
“许少卿,牢里的那位......”王阜知赶忙上前来,问他的意思。
许锦之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答道:“移交大理寺便可。”
王阜知笑得谄媚,一副将烫手山芋甩掉后,整个人神清气爽的样子。
县衙的一众官吏也跟着自家县令,对着许锦之一顿猛夸,说他天纵英才,又体恤下属云云。
第四章 血祭(四)
天色还早,许锦之前去拜访了一位故人。
“师兄,你看看这些祭器。”许锦之示意随风将包袱中的祭器散开,给何从珂看。
何从珂,许锦之读书时师长的儿子。师长收藏了许多古籍文玩,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故去之后,这一手鉴别的技艺就落在了何从珂身上。
“你从哪儿得来的?”何从珂拿起其中一根角形器物,双目放光。
“凶案现场发现的。”许锦之不想透露太多凶案的事情,但对着师兄,又不好过于遮掩,便简单答了。
“可是新丰县的案子?这案子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现场居然有这些东西?这我可没听说。”何从珂指着器物上的纹路,小声了起来,“你知道吗?这可能是妇好的东西。”
妇好?
何从珂寡淡的面容上,一半惊喜,一半迷恋。
“阿耶习过殷墟文字,你看,虽然面上的雕刻已经磨损大半,但留下的小半,依稀可以看出一个‘好’字。妇好不光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同时也是个女将军,更任占卜之官,经常受命主持祭天、祭先祖的各类祭典。”说着说着,何从珂的目光中忽然出现一道诡异的光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用来祭先祖的装饰品。”
“装饰品?”许锦之不解。
“殷商以人牲来祭先祖,这种角形的尖锐器物,是用来给人牲放血用的,用完后或插在头颅上一并焚烧,仪式便算成了。”何从珂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许锦之皱眉,愣了一小会儿,又将其他器物拿出,一一交由何从珂看。
不出意外,这些圣盘、玉璧等器物,都是用作祭先祖的仪器。
许锦之从何家出来,心中有了新的猜想——或许随风的想法有一定道理,凶手也许懂得盗墓之术,不然这些随葬品都是从哪儿来的。凶手拿童男童女当人牲,难道不是供奉邪神,而是祭祀先祖?可凶手为什么选择这样一座荒废了的破庙呢?或许,该从修建这座庙的人查起。也只有修建者和他的后代,能轻易进出密道。只是,据说这座庙建自前朝,历经改朝换代,又经过安史之乱的风雨飘摇,不知还能不能查到。
回到大理寺,许锦之就进了停尸房,却不见孔本全,只有卫戚一人在。
“你师傅呢?”许锦之问。
“回家去了,师娘近日来身子不好。”卫戚一面举着油灯擦洗停尸的台子,一面答道。
许锦之点点头,“我想再看看尸体。”
于是,卫戚将台子上的白布掀了,露出四具孩童尸体来。
孩子还小,一个人的身体都占不满台子。于是,发现时间一样的两具,被摆放在一个台子上。
许锦之纵然见过的血腥场面无数,也仍然心中不忍。
“凶手对这名男童下手格外温柔。”卫戚指着早上在酒楼附近发现的男童尸体道。
许锦之看向尸体,卫戚举着油灯靠近,指着男童的手腕,继续说道:“其他三具尸体都是被利器粗暴地捅进各个穴位大量放血,而这名男童,只是被割了手腕和脖子放血。”
“这样做,会延长放血的时间,看来,凶手杀这个孩子的地点很隐蔽,隐蔽得不叫人察觉。”许锦之道。
卫戚不置可否,将油灯放下,撸起男童的袖子来,“许少卿瞧,他的身上还有很多细微的伤口,大多是旧伤,也有新伤。但其他尸体上是没有这些伤口的。”
许锦之盯着伤口深浅不一的形状问:“这些伤口是怎么形成的?”
卫戚想了想,才郑重地答道:“磕碰跌倒的伤。”
竟是他自己造成的?许锦之再看了眼男童的面庞,这孩子看上去已有七八岁,怎么会走不稳路呢?
不知哪里漏来的一阵风,吹得油灯一晃。
许锦之抬眼,又看到卫戚额头上的伤疤,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对方似乎是刻意在此处等自己的。
“以前没见过你,你什么时候给孔仵作当徒弟的?我记得以前都是一个叫牛三的跟前跟后。”许锦之开口道。
卫戚居然行了一礼,答道:“牛三已经离开这个行当,去别处谋生了。小人家道中落,被歹人欺负,是孔仵作救了小人一命,又见小人不算愚笨,就留在身边了。仵作虽是贱籍,但能谋生,已好过从前许多。”
许锦之点点头,但心中的疑惑显然更多了。
譬如,他是什么时间开始跟着孔本全的?这么短的时间,竟能将验尸之术学得这样通透?再者,他长得算白净,衬得额头的伤疤更加狰狞。这伤疤也是歹人造成的吗?什么样的歹人如此为非作歹?他家里人为何不报官?以及,此人礼仪周全得......实在不像一个在底层打转过的人。
大案当前,许锦之心中疑问再多,也只能暂且压下,想着待日后寻孔仵作问一问便可。
另一面,大理寺牢狱中,受刑者惨绝人寰的叫声不绝于耳。
“主人,咱们就这么干坐着?这也太他娘的憋屈了。”阿虎往地上啐了一口。
李渭崖盘坐在地,一直在打坐,听了这话,才缓缓睁开眼睛,“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咱们以前可从没受过这种屈辱,这些长安人,也太是非不分了。”阿虎气得踹了一脚牢墙。
“从这儿出去不是难事,但你要时时刻刻记得,我们来长安的目的。我们如果成了通缉犯,这件事就办不成了。”李渭崖说道。
“那我们只能等着?等那个狗官抓到真凶,还我们清白?万一他抓不到呢,那咱们不就成了替罪羔羊?”阿虎急了。
“倒也不至于,那个家伙虽然没礼貌,但看上去,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李渭崖眯了眯眼睛。
大理寺狱内,贵贱、男女异狱。那家伙为自己安排的牢房宽敞而干净,饭菜也算能下咽。这一切迹象表明,他没有将自己当凶手对待。
阿虎还要说些什么,忽而,走廊尽头的受刑声渐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玉奴!”
阿虎看到来人时,惊喜地叫出声。
“主人,我来救你们了。”玉奴拿着钥匙,几下就将牢门打开。
“你怎么拿到钥匙的?”阿虎问。
“我以色相诱了牢头,迷倒了所有衙差,偷了钥匙,我们快走。”玉奴急忙说道。
“不可,玉奴你放肆了,这里是长安。”李渭崖没想走。
玉奴不解,“玉奴知道主人所想,可是现在......”
她话还未说完,一队极有分量的脚步声快步接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玉奴便被赶来的大理寺司狱胡髯擒住。
胡髯动作粗鲁,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意,阿虎慌忙之下,正要动手,却被李渭崖拦住。
但胡髯可不会感念李渭崖的态度,他冷嗤一声:“这里可是长安,不是你们于阗国,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给我收起来!”
回头,他吩咐手下道:“去禀许少卿,这几人心虚,想越狱逃跑,估摸着就是杀人凶手!照我看,拖去刑房严刑拷打,案子也就破了!”
“是。”手下领命前去。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李渭崖便第二次在牢房内,见到那个没礼貌的家伙。
“听说你想越狱?”许锦之问道。
“不想。”李渭崖否认,他实话实说道:“我们来长安是有要紧......生意要做,我那随从着急,才出此下策。”
许锦之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是闲闲地看着他,说起另一个话题来:“刚刚,我看了你的路引,你是第一次来长安。虽然,我不觉得你的家族会派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来长安做什么要紧生意,但你确实不是凶手。”
李渭崖讶异地抬眉——
他从牢房的安排猜出,这位许少卿没把自己当作真正的凶手,但却没想到,对方能说得如此肯定。
许锦之看着他不加打理而显得粗犷的眉毛,淡淡道:“据我所知,于阗国没人懂得割圆术的算法,光是这一条,就足以排除你的嫌疑了。”
割圆术?这是什么东西?
李渭崖虽然没听懂,但却理解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因为自己没文化,所以不是凶手。
这一下子,李渭崖有些真生气了。侮辱自己可以,侮辱自己的国家,那可就太过分了。
许锦之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过......你确实可疑,将你关上几天,也不算冤了你什么。一来,真正的凶手以为我们抓错了人,或许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二来,你搅乱了长安丐帮的势力分布,让你待在牢里,既是对你的惩戒,也是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