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8节
“哦?墓穴一般都在深山,北丐中人会特地去深山给你报信儿?还是说,这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瘸老六,本官再问你一遍,瑶儿是否为你所杀,然后故意栽赃给于阗商人?用来报复他毁你北丐据点一事?”许锦之忽然拔高音调,问得瘸老六身形一抖。
“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有何理由杀自己的徒儿呢?”瘸老六欲哭无泪。
“那是谁杀的?”许锦之的气势迫人。
瘸老六张了张嘴,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只是,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看来你知道是谁杀的,我很好奇,对于出生入死的同伴,你能主动供出,但摊上杀人,你倒是守口如瓶了。怎么,你是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吗?比让你死还可怕?”许锦之冷笑道。
“不,我不知道。”瘸老六依旧死鸭子嘴硬。
“胡髯。”许锦之喊道。
“属下在。”胡髯上前一步。
“好好拿出你大理寺司狱的本事来,让他开口。”许锦之吩咐完,懒得再回头看瘸老六一眼,走出刑房。
身后很快响起瘸老六一声声求饶,许锦之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普通人作奸犯科,都有缘由,审问时需徐徐诱之。而如瘸老六这样的人,作奸犯科是常态,一般来说,直接上刑,才能令他吐出几句真话。
路过一排牢房,许锦之看到一个人影儿,正盘腿坐在地上打坐,定睛一看,正是李渭崖。
一般人在大理寺的牢狱里关几天,看上去都狼狈不堪,甚少有人像他一样,如此悠然自得。
似乎感知到有人在看自己,李渭崖睁眼,和许锦之对视。
“案子破了?”李渭崖问。
“破了一半。”许锦之答。
“哦。”李渭崖又闭上眼,继续打坐。
“你不好奇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吗?”许锦之问。
“该出去时,总会出去。”李渭崖悠悠答道。
许锦之内心突然起了一丝微妙的不平衡——自己没日没夜围着案子转,他倒是把牢房当家里了。亏得自己之前还叮嘱胡髯,说这人是被冤枉的,不要为难他。现在看来,自己的叮嘱根本多此一举,人家适应能力强得很。
“这么喜欢这儿,那你多待几天吧。”许锦之说完,撩袍快步离开。
幽暗中,李渭崖睁开眼,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后,又闭上眼,仿若老僧入定。
第十章 血祭(十)
经过一番严刑拷打,瘸老六认了杀人的罪,说瑶儿不服管教,与南丐勾勾搭搭,于是,瘸老六就亲自“清理门户”,刚好,瑶儿偷于阗商人钱袋子的事儿,好多路人都瞧见了,正好能将她的死栽赃给商人,以报复商人摧毁北丐据点一事。
另外,瘸老六不但供出了盗墓的七个同伙儿,还说出了销赃的路子——他们盗完墓,一般会把真正的好东西自己留着,然后把相对没那么值钱的东西,和赝品掺在一块儿,去鬼市卖掉。
两个月前,他们发现了一片商墓群。为了不叫周边的村民察觉不对,他们商议每十五天挖一个墓穴,且夜间行动。这次挖的墓穴的主人是晚商一贵族女性,随葬物品不少。一日之后,就是十五,这天长安城宵禁管理比较松懈,他们原本打算在这一天晚上出手。
听到商墓,许锦之想起密道里发现的祭器,据何从珂所说,这些祭器很可能也是出自商墓。
难不成还真如随风所想,凶手是个盗墓贼?
看见瘸老六私底下这么有钱,倒是打破许锦之从前的认知——他一直觉得,盗墓这个行当,若是穿得光鲜亮丽,不但行动不便,还会惹人怀疑。但事实告诉他,盗墓就是为了赚钱,赚钱就是为了享受。能吃好穿好一天,何必要让自己受苦呢?或许,密道里发现的衣服,就是哪个盗墓贼的。
不过,还存在另一种可能——这些东西,也可能是凶手从鬼市买来的。
带着这两个猜想,许锦之去刑房,见了已被拷打得奄奄一息的瘸老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许锦之对这种人没多少同情心,“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诶,我说,我全说,我全说。”瘸老六忙不迭点头。
“我瞧你盗墓是个老手,应当对这个行当很了解。据你所知,这个行当里,有没有得了不治之症的?”许锦之问。
“没有。”瘸老六斩钉截铁地回道。
许锦之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都不多想一下?这么肯定?”
“许少卿,咱们这一行私底下一年也会聚上一回,北面儿的土耗子、南面儿的掘地虫、中原的坐地虎,我都认识。谁得了不治之症,我肯定知道。”瘸老六解释道。
许锦之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每次销赃,都能销得出去?”
长安的鬼市大多交易生活急需用品,古董属于贵重物品,买家应该很少才是。
“鬼市也能以物易物的,有的人实在喜欢,又没钱,就会拿祖上传下来的羊脂玉来换。总归,我们不会亏。”瘸老六回道。
“原来如此。”许锦之眉头一松。
“找你们买古董的买家,还记得长什么样子么?或者,交易的物件儿还在不在?”许锦之又问。
“我一般不参与交易,再说了,这黑灯瞎火的,谁会记得?至于交易的物件儿......一到手就去当了,哪里还能留在手里?”瘸老六说。
“去哪里当了?你们做这行多久了?去过鬼市交易几次?”许锦之再问。
瘸老六却突然犹豫了。
许锦之举起烧红了的烙铁,瘸老六顿时吓得屁滚尿流,“黄记质库,做这行十几年了,自打八年前到现在,每个月月圆之日和秋冬夜,都会去。许少卿饶我!我这把老骨头再禁不起严刑拷打了!”
许锦之放下烙铁,冷笑一声:“别以为你认了杀人的罪,我就信了,你们背后到底在做些什么勾当,你究竟在袒护谁,我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放烙铁的炉子突然腾升出一簇火焰,像一只咆哮着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在它的烈焰之中。瘸老六双目无神地盯着四处乱飞的火星子,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跟这些火星子一样,很快就要湮灭在黑夜里了。
一日之后,许锦之亲自开了李渭崖所在牢房的牢门。
“晚上跟我去一个地方,事儿办成了,你就可以走了。”
“什么事?为什么找我?”李渭崖戒备地看向他。
许锦之勾了勾唇角,“去鬼市替我找北丐的土夫子买些东西。至于为什么找你,第一,你是生面孔,比较适合做这件事。北丐的人都以为你在牢里,就算看你眼熟,也想不到是你;第二,你有钱。”
李渭崖皱眉,只见许锦之始终跟他保持着三尺距离,将他领至后衙的公共澡堂,告诉他:“你先洗个澡,待会儿我的随从会过来给你送一套旧衣裳。记着了,你依旧是从于阗远道而来的商人,听闻长安鬼市能淘稀奇物件儿,就过来看看。遇到卖古董的摊儿,就上前搭话,问问东西的来历,若能套着话,知道近两个月以来其他买主的模样特征,便算任务完成。”
李渭崖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要自己做线人。
不过......别人是拿钱办事,自己却是贴钱做事。
“我要是拒绝呢?”李渭崖没好气地回道。
“那就只能再请你回牢房待着了,待多久很难说,你的凭信我们慢慢找,找不找得到也就另说。”许锦之微微一笑。
“你就不担心我跑了?”李渭崖咬牙。
“不担心,你还有两个随从在牢里呢,我相信你不会抛下他们的。”许锦之继续笑着说。
这人简直卑鄙......
李渭崖转身进入澡堂,当他从身上搓下好多泥时,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洗过澡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何许少卿总跟自己保持着三尺距离。
“可恶......”李渭崖内心的无名火没处发泄,更是恶狠狠搓着身上的泥。
洗完出来时,李渭崖看到随风抱着一套半旧的衣服在等他。
“这是我们郎君不穿了的,你就暂且将就吧。”随风道。
李渭崖闷不吭声地将衣服穿上,脸色却阴沉,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别人不要了的衣服呢。可是,当他闻到衣服上若隐若现的香气时,那股子无名火一下子便消散于无形。
这是一种他没有闻过的香料气味,很像是某个夏日午后,刚洗完澡午歇的小娘子身上的味道,乳香中裹着果香,最后又留下沉香的余韵。这种气味,令他想起一个素未谋面,却令他想念至今的人。
到了夜里,许锦之带着李渭崖、随风到访鬼市。
鬼市一般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他们三个去得早,除了一些卖生活用品的小贩在吆喝外,真正的“重头戏”都还没上。
“对了,你说你到长安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许锦之忽然问道。
“香料生意。”关于这个问题,李渭崖来长安前就想好说辞。
“长安做香料生意的人很多,你若是没新鲜的点子,很难熬出头。”许锦之回道。
李渭崖一直跟在他身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和自己衣服上的,并不一样。
“长安的娘子喜爱乳香,我阿娘喜爱果香,我素日用沉香。你身上的衣服在家中放得久了,便沾染了这三种气味。你若是喜欢,可以试着调一调,说不定能时兴起来。”许锦之说。
李渭崖有些尴尬,片刻后,却又有些伤感,低声道:“是我娘喜欢。”
人来人往中,偏偏许锦之听到了他的低诉,感受到了他的失落。
“儿行千里,母念子,子念母。长安繁华,生意做大之后,把母亲接过来享福便是。”许锦之只以为他是想念母亲了。
“没用了,她不在了。”李渭崖说。
许锦之以为他母亲去世了,一时语塞,毕竟,他不擅长安慰人。
空气骤然沉默,直到随风小声喊了一句:“郎君,快看——”
不远处,两个戴着面巾、行为鬼祟的男人,正沿路勾搭穿着华贵的客人。可是勾搭的这几个客人,和他们交谈几句,就纷纷摇手,表示不感兴趣。
“出摊儿这么早,看来瘸老六被抓,他们真急着出手。”许锦之说道。
李渭崖既应了许锦之的请求,这时候就不会临阵脱逃。于是,他装作和许锦之不认识,一个人往那俩男人身边逛去。
果然,俩男人见他一人,又穿戴不俗,忙上前搭话。
“这位郎君,我手上有俏货,看不看?”高些的男人问。
李渭崖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停住脚步,回他道:“哪里的货?”
俩男人对视一眼,觉得有戏。矮些的男人看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商墓里的东西,新鲜着呢。”
“能不能先看看?”李渭崖问。
“郎君,这里的规矩,看了就得买。”高个子男人说。
李渭崖面露不悦,“你们看我不像是长安人,就要诓我?”
“郎君这是什么话?黑市的规矩,你去打听打听。”矮个子男人眼珠子滴溜一转,话沉了下来。
李渭崖瞥了眼许锦之的方向,想了想,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摘下,在二人眼前晃了晃。
二人眼睛毒,一看这玉扳指质地油润,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玉,嘴角的笑意就藏不住了。
“这位郎君,请跟我来。”矮个子男人前面领路,将李渭崖往人少的地方引。
不远处,随风立不住了,压着嗓子问:“郎君,我们要跟上去吗?”
“不必,你忘了他是个练家子了吗?真有危险,他自己能脱身。”许锦之回道。
而李渭崖跟着俩男人,到一处无人的地儿。矮个子男人才从脏兮兮的袖子里掏出一块麻布,麻布打开,里面是一根角形的青铜器。
“还有吗?”李渭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