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11节
许锦之伸手去取,邱掌柜却用簿录将他的手打掉。许锦之看向她,她却笑得张扬,甚至腾出另一只手,捏了捏许锦之的脸。
邱掌柜手臂上的红色胎记在许锦之眼前一晃,他鼻间立刻钻入一股奇特的香气,当下身子半软,连忙晃了晃脑袋,不动声色地离邱掌柜远了些。
“还请邱掌柜......”
“请我自重是吗?”邱掌柜打断他的话,耸了耸肩,又坐回毛毡上,“你们父子俩都这样没趣儿。”
父子俩?她认识自己的父亲?可父亲过世多年,难不成她是父亲的故人?许锦之又看了她几眼,细细的纹路早已不是脂粉能遮掩得住的,但胜在肌肤雪白,眼角媚意横生。都道是半老徐娘,但要真说岁数,却是说不太上来。
见许锦之面露疑惑,邱掌柜将手中簿录丢给他,“你别怪我不配合,我不是故意拿乔,只是想见见你罢了。今日当面见过,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许锦之捡起簿录就要走,邱掌柜又道:“案子破了,我请你吃茶。”
许锦之作揖离开,没有直接应下,也没有拒绝。
回到大理寺,许锦之来不及多想邱掌柜的古怪,立刻坐在案前翻阅起簿录来,终于找到金丝花簪的出处——乾元二年,卢氏族人订制此花簪,为次年出嫁的卢娘子添妆。
在许锦之的记忆里,他熟知的姓卢的娘子只有一位——卢娘子,出生于范阳卢氏,于乾元三年下嫁时任弘文馆校书郎一职的何延卿。第二年,卢娘子为何延卿生下一子,取名何从珂。何延卿博学多才,后来升至国子监祭酒。爱妻病逝之后,他无意再娶,而是将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自此桃李满天下。
如今,何延卿也故去了,只余何从珂一人。
随风进屋的时候,看到自家郎君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案上的热茶早已冷了多时。
他觉得不对劲儿,轻声喊道:“郎君,郎君你身子不适吗?”
许锦之抬头,隐下情绪,声音却嘶哑,“你去户部替我跑一趟,查王阜知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信息。”
“是。”随风领命下去,过了会儿又折回来,“郎君,王县令的夫人到大理寺来了,说是自己的儿子快死了,希望能让儿子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裴寺卿让你过去。”
许锦之起身,过去前厅,看到裴游之正在宽慰一名哭哭啼啼的妇人。
“仲明,你来了。这是王县令的夫人周氏。”裴游之看到许锦之,仿佛看到救星。
“王夫人,这位便是许少卿,你丈夫的案子全权由他负责。”裴游之面向妇人,巴不得赶紧将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
“许少卿,求求你了,妾身自知阿郎犯下大罪,不敢求饶恕,只求能让小儿再见他父亲最后一面,妾身给您磕头了。”说着,王夫人便立刻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许锦之忙令人将她扶起来,看到她一张与王阜知三分相似的面容,心下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
“夫人使不得。法外有情,你的请求,律法上是可行的。”许锦之看向裴游之。
裴游之忙接话:“本官命人看护王县令回家一趟便是了。”
王夫人连忙躬身道谢。
立于一边的婢子搀扶王夫人离去,裴游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不住叹气摇头。
这老头儿平日里一味躲懒怕事,但心肠不坏,尤其怜惜罪犯家眷,总说男人犯了罪,受罪的却是他的妻子儿女。
到了快散衙的时候,随风从户部归来,带回来王阜知的信息。
“郎君,户部能查到的也有限。王县令出身于琅玡王氏旁支,又与宫中王昭容有着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他科举时的成绩并不出众,但王家后辈多平庸,为了维持家族势力,便倾全力,将他捧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别的倒没什么,有两点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其一,王县令居然也曾拜在何大儒门下,跟郎君算是师兄弟呢;其二,就是他夫人的信息,根本查不到记载。我打听了又打听,说是王县令未出仕前就定下如今的妻子,其妻不过小门小户出身,但王县令爱之敬之,发达后也不肯抛弃。”
“这样看,王县令也不算一无是处。”随风说完自己打听来的结果后,又补了这样一句评价。
随风沉浸在自己对王阜知的认知里,却没留意许锦之的面色已变得越来越难看。
许久,许锦之艰难开口:“明日,你去查一个人一月十九和二月初三的出城记录。”
“查谁?”随风问道。
“何从珂。”许锦之答道。
随风一愣。
第十四章 血祭(十四)
看护王阜知归家看儿子的衙卫们回来后,一直在聊在王家见到的怪事——王阜知有三女一子,均为王夫人所生。儿子病怏怏,家里的三个女孩儿中,只有一个忙前忙后,一会儿照看已经伤心到极致的母亲,一会儿交代下人如何做事云云。另两个,在家中也整日戴着帷帽,畏畏缩缩的,很怕见人似的。
“你们说,这王县令是怎么教导家中小娘子的,怎么还区别对待?”一衙卫笑着调侃。
“兴许是一个长得好看,另两个长得丑的缘故吧。”另一衙卫回道,又环顾四周一圈,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听说,咱们看到的那个,已经说了人家了。那两个戴帷帽的,年岁还大些,居然到现在没说亲,可不就是长得丑嘛。”
“同一个耶娘生的,居然差别这样大,也是奇了。”衙卫笑道。
这些闲话落在许锦之耳中,更是佐证他心中一个可怕的猜想。
翌日下午,随风从武侯铺回来,告诉许锦之:“郎君,何,何郎君一月十九和二月初三确实出过城。”
说这句话时,随风的声音在发颤。他自幼跟着许锦之,知道自家郎君这一路走来,放在心上的知交甚少,何郎君算是其中之一。
昨日,郎君令自己去查何郎君的出城记录时,他就反应过来什么。他一面奔波,一面在心中祈祷,希望何郎君与此案无关。但是,结果并不遂他意。
许锦之像是被抽去所有的力气,重重撞到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不断摇头苦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怕是他,但世事往往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郎君......”随风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罢了,罢了。”许锦之勉强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往外走去。
牢房中,许锦之同王阜知相对而坐。
“许少卿,你看我是不是又苍老了许多?”王阜知将一缕乱发捋至耳后,嘶哑着嗓子问他。
“节哀。”许锦之知道他的儿子已没多久可活,便劝了这一句。
王阜知苦涩地摇摇头,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声悲鸣。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许锦之突然说,“从前,武清县有户已经败落了的人家,千方百计供出了一位进士,本想着,用家族的名声和进士的好前程,替他攀附一门好亲事。奈何,进士早有了心上人,心上人出自小门小户,他以死相逼,才娶了她当妻子。”
王阜知突然抬头,死死盯住他。
“进士的官运不错,虽然能力平庸,但因出自世家大族,又有个在宫中诞育皇子的远亲妃嫔,居然谋得京官。不过,进士的官运虽好,子女运就不行了。妻子十月怀胎,诞下一个女儿,却生得畸形。进士和妻子原本想要悄悄处理掉这个女儿,但因是第一个孩子,根本舍不得,还是留了下来。过了两年,妻子再次怀孕,又诞下一个女儿,也是畸形。进士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如非老天刻意惩罚,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内乱生子。”
王阜知听到这里,已经坐不住了,他阴恻恻地望向许锦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为何愿意为凶手顶下杀人罪名。要么,凶手的身份背景,令你畏惧;要么,凶手拿捏住了你的把柄,这个把柄比认下杀人罪还要可怕得多。《唐律》规定,杀人者可通过缴纳赎刑财来获得赦免的机会,但有十恶不可赦,其中一项便是内乱。”许锦之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你四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孩子健康,其余三个,要么畸形,要么天生体弱。我命人去户部查过你的信息,发现你妻子的信息早被人抹去了。你既已知你和你妻子的结合,可能会诞下畸形孩儿,为何还要一直生,去连累孩子?”
“我其实就是不甘心。”王阜知呼出一口浊气,当这个秘密被道穿后,他反而觉得无比轻松,“我父亲去得早,他在外面偷娶二房之事,我和母亲根本不知晓。那个女人后来带着女儿改嫁,女儿自然也就改了姓。我后来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查到这桩旧事,内心几度崩溃。可是事已至此,我能如何呢?我想着,只要一直生下去,总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吧。三娘出生时,我和妻子都很高兴,虽然不是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儿,但总归是个健康的孩子。结果,我盼来盼去的第四个孩子虽然是个男孩儿,却先天体弱,郎中说他活不到大,我偏不信。我这些年贪来的财,半数用来给这孩子寻良医、买名贵药材,却还是留不住。”
“何从珂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许锦之问道。
王阜知立刻神色紧张起来,后随后义项,许锦之能来同自己说这些,想必案子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便又放松不少。
“说来也巧,我父亲的二房,后来嫁的那个男人,居然跟师长是同乡。乡里乡亲的,便也瞒不住什么。”王阜知苦笑。
竟是这样巧合?不过,纵然师长跟王阜知有这些渊源,这些事都是旧事,何从珂究竟从何得知?许锦之瞧王阜知的神情,应当是将知道的,全部吐出来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许少卿,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王阜知诚恳地说道。
“你族中若还有关系较近的亲友,我会代你,将你的孩子们交由对方抚养。”许锦之早已猜到王阜知所求。
十恶之罪不赦,王阜知和他的夫人死罪难逃。王阜知的母亲也已过世,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只剩下孩子了。
“不必了,我是想请少卿,将元娘、二娘的头发绞了,送去做姑子。三娘的夫家若还肯要她,那便好。若是不肯,也一并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王阜知说。
许锦之一愣,想了一想,大概王阜知觉得,自己的女儿天生畸形,没有父母护着,就算有亲戚肯收养,也定会事事艰难。还不如绞了头发,遁入空门,好歹落个清净。
“是,我知道了。”许锦之道。
第十五章 血祭(十五)
出了大理寺牢狱,许锦之去东市的点心铺子买了一笼水晶龙凤糕,拿油纸包了,独自前往何家。
“你来了。”何从珂只听他的脚步,便知是他。
因许锦之跟何从珂关系亲近,所以许锦之来,何家的下人不需通报,都是直接让进的。
许锦之看到何从珂正背对自己,手持三根香,敬拜菩萨。
“师兄的信仰真是广泛,既信了菩萨,又信一些我从前都没听过的神。”许锦之轻声道。
何从珂后背僵了一僵,但还是虔诚地朝菩萨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到香炉里,这才转过身来。
“你先下去吧,把门关上。”何从珂对屋内下人说道。
当屋内只剩下许锦之与何从珂二人时,何从珂才淡笑着发问:“你都知道了?”
“两个月前,你去鬼市,结识了瘸老六,以你阿娘的嫁妆——一支金丝花簪为抵押,换了商墓的祭器。随后,你又花钱买通新丰县县衙衙役张牟,找到了八字吻合你要求的童男童女。不料,那女童竟谎报了年纪,于是,你只得另寻童女。瘸老六替你寻了个合适的,正是他的徒弟。刚好,这个女徒弟跟一外来商人起过冲突,杀完人后可以嫁祸给他。如今,证据确凿,王阜知也全部招了。”许锦之说道。
何从珂并不狡辩,只是伸出双手,做出一副甘愿被缚的姿态来,“那就请许少卿抓我归案吧。”
许锦之却是一动不动,“师兄有何难言之隐?是否......患了隐疾?”
“仲明,你一向铁面无私,怎么这会儿却这样磨蹭?”何从珂依旧淡笑着,“我身体康健,并无隐疾,亦无其他难言之隐。”
许锦之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痛苦已经消失不见。
“师兄既不想在这儿说,那便去大理寺的刑房说吧。”说完,许锦之抓住何从珂的手腕,就要带他走。
“稍等,等香炉里的香烧完吧。人走香灭,才没有隐患。”何从珂突然道。
于是,在等待香灭的时间里,二人相对而立,却是无言。
许锦之的目光透过香炉,飘到了后院儿——那里葬着何从珂的父亲、也是他的师长。
师长说自己是没根的人,死后,尸骨就不迁入祖坟了,安置在后院儿即可。家在,他的魂魄才能安宁。
最初,许锦之来何家,总会去后院儿祭拜师长。后来有一天,他再来时,却发现后院儿的门被一把大锁锁住。
何从珂解释,师长给他托梦,说不愿被人打扰,故而锁了门。
许锦之信了这话,还半开玩笑,半难过地问他,别人就罢了,难道自己来瞧瞧他老人家,也算是打扰吗?
何从珂赶忙宽慰许锦之,说父亲落入幽冥,失了人智,大约是糊涂了。若父亲还来自己梦中,他定要扯着好好问一问。
思绪拉扯回头,许锦之的目光又落回何从珂的脸上。
香已燃尽,对方转过头来,五官极其平淡的一张脸。许锦之又想起从前二人之间的玩笑话。
那时,许锦之刚到弱冠之年,却是进士及第,又长了一副绝佳的好容貌,成了长安城许多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何从珂对他的待遇十分艳羡,笑说如果自己生而为女,定是要借着父亲这层关系,与许锦之来个“亲上加亲”的。许锦之唬着一张脸,说他胡闹,自己耳朵根子却红了不少。
许锦之出生于江南,江南冬日少雪,哪怕下了,也是薄薄一层,根本积不起来,故而从未见过冰嬉。何从珂赠他冰鞋,教会他如何在冰上前行。
这许多的美好记忆,如今想来,却都是将他钉在凶手这块木头上的铁证,真正是讽刺至极。
半夜,李渭崖忽然被一阵脚步声和锁链的声音惊醒,他侧耳倾听,原来是牢狱里又关进来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