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15节
“如果是这样,那这三人确实嫌疑很小,因为都是要开始新生活的人。一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人,怎么会杀人呢?”李渭崖很快联想到这一层。
“凡事无绝对。楚仁和楚词并不知曲娘子是否为凶手,只是一味偏袒而已。这俩兄弟的嫌疑暂且排除,但曲娘子还需再看看。”许锦之说。
“许少卿观察力真是出色,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倒也不全是吹出来的。”李渭崖朝许锦之作了一揖,心中更加坚定了要在大理寺待下去的信念。
许锦之听到这话,却是不满了,“倒也不全是吹出来的?本官有向外吹嘘过什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名声很大,都是靠事迹传出来的,但这些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也不见得全部为实。”李渭崖解释道。
“墨子曰:‘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是君子,自然是言行合一的,无需吹嘘什么。”许锦之瞥了李渭崖一眼,甩袖而出。
一股无名火从李渭崖心中冒出来,他在背后嚷道:“明知我听不懂,还非要说这些,就显摆你有文化是不是!”
一转身,看到随风还愣在原地,为曲娘子的事情伤神,安慰他道:“长安好看的小娘子多得是,改明儿让你们郎君给你相看几个,何必为一个心有所属的人伤心呢。”
“哼,你懂什么。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随风可不领李渭崖的情,说完这句,也甩了甩袖子,追着自家郎君而去。
“这主仆俩,真的是......”李渭崖一人站在屋子内,气不打一处来,可偏偏寻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就更气了。
到了夜里,李渭崖回到自己两进的簇新宅子内,吃了一锅羊肉,心里才舒坦许多。
玉奴最晚回来,告诉李渭崖,店里招了两个伙计,负责招揽生意,还聘了一个做苦力的,负责拉货。她不必再天天守着铺子,闲暇时刻可以出去转转,帮着他找门路了。
李渭崖却说门路找着了,便是大理寺的许少卿。
自己被关在大理寺牢狱这么久,玉奴对这位许少卿可没多少好印象,下意识质疑道:“主人,他只是个四品官,能帮得到您吗?”
“虽只是四品,但名声大,得圣人看重。再说了,我的事情,确实需要一个像他一样能还原真相的人。”李渭崖下了决心。
一旁的阿虎也附和道:“许少卿确实是个做实事儿的人,把我们关起来,说不定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呢。”
“我们还需要他们保护?”玉奴不以为意,但态度到底不那么排斥了。
第二十二章 负心(六)
翌日早上。
凌疏的耶娘过来领尸首,这对老夫妻,男的刚从牢里放出来不久,女的满脸都是麻子,据说是个命硬的寡妇,克死过两任丈夫。男的不信邪,又需要钱,就跟女的成亲了,搭伙儿过日子。
许锦之算是知道了,为何他俩同意剖尸同意得那么果决,敢情根本就不在乎。偏偏一贯爱做表面文章的裴寺卿,将这事儿说得千难万难一样,好让大家记得他的功劳。
“凌老伯,这是大理寺上下凑的一点儿心意,给凌疏备口薄棺,让他入土为安吧。”许锦之将一吊钱交到凌疏阿耶手上。
凌老伯看到钱,两眼放光,过来领尸首时是面无表情,现在却眼带笑意。
“阿伯,你的女儿今日怎么没来?她是嫁得很远,还是婆家不许她来?又或者,因什么事情耽搁了?”许锦之随口问道。
“女儿?”凌老伯满脸迷茫。
一旁的寡妇一拳头抡了上去,揪着凌老伯的耳朵,一边揪一边骂:“好你个老东西,不是说你就这一个死鬼儿子吗?老娘养你,还要养你女儿?你偷了我的钱,是不是给你女儿了?你说啊!”
凌老伯虽一脸凶狠相,却因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那里是寡妇的对手。他被寡妇教训得很狼狈,觉得丢脸,却也没办法,只能一边躲,一边叫屈:“我只是拿去买了些酒,不信,不信你去问卖酒的赵四,别打了,别打了。”
大理寺众官吏大多知道凌老伯是个什么人,又是因为什么被关了这么多年,心中对他没有一丝同情,反而觉得这是现世报,所以只站在一旁看笑话,等到差不多了,才有两个不良人上去,将寡妇拉开。
“少卿,我是真的没有女儿啊,不知少卿是从哪里听的这话?”凌老伯此刻的样子看上可笑又可怜。
许锦之心生疑虑,却没有将元庆交代出来,只淡淡将此事揭过:“那便是一些闲话,老伯归家去吧。”
夫妻二人走后,张屏望着他们的背影说道:“不知,不知道凌老伯,会不会把钱,钱,用在给儿子下葬上,别,别又拿去买酒喝了。”
“很多事,我们只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的。”许锦之回道。
转过身,许锦之便交代随风,去户部查一下凌家的户籍,看看凌老伯到底有没有一个女儿。
随风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出乎许锦之的意料。
“郎君,您猜怎么着?这个凌老伯确实没有女儿,但却有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许锦之心跳渐快,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了。
“元庆,就是那个元选人,他原来叫凌庆,是凌老伯的大儿子,后来,父亲被关进大狱,母亲又惨死后,他便由舅舅家收养。元庆从小就善读书,舅舅见他有前途,怕父亲的名声毁了他,就禀了族长,将他过继到自己家,改姓了元。那时候凌老伯本是不同意的,但他在狱中过得不好,为了打点官府,讨几口酒喝,便狮子大开口,问自己元庆舅舅要了一大笔钱。元庆舅舅本身不算富裕,拿出这笔钱后,又家中小买卖经营不善,时常朝不保夕的,好在,元庆现在终于熬出来了。”随风打听到这么多,十分兴奋,先前为曲娘子伤神的郁气一扫而空。
许锦之愣了一会儿,又吩咐随风道:“再去请这位元选人来大理寺一趟吧。”
下午,元庆踏进大理寺大门,带着一身酒气。
“为何喝这么多的酒?元选人是参加什么应酬了吗?”许锦之皱眉问。
元庆摆摆手,并未多言。
许锦之令随风给他搬了张胡床,让他坐下后,便直入主题:“我让人去户部查了凌家的户籍,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元庆因醉酒,有些坐无坐相,听到许锦之的话后,忽然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许锦之。
双方都是聪明人,许锦之便没必要将话挑明了说了,只是问他:“为何撒谎?”
元庆瘫在靠背上,看着屋梁,半晌才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吧,怕自己受拖累,可是更怕阿弟过得不好。现在,终于什么都不必怕了。”
许锦之说:“我先前就有过怀疑,据我所知,科举的读书人,有的爱参加诗会,有的喜欢与名妓厮混,自诩风流。但喜欢看弄戏的,你是第一个,那都是寻常百姓或者家中上了年纪的长辈爱看的。”
元庆坐直身体,突然道:“许少卿,我记得你也是科举出身吧。”
“是,大历六年的进士。”许锦之对此一直深感自豪。
“有人世家出身,本身就占了优势;有人家中金山银山,自然能打一条通天大道来。又或者,像许少卿这样天赋异禀之人,得了圣人青眼,便没什么好发愁的。”说到这里,元庆眼中浮现出自嘲的情绪,“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只能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些,别人不乐意做的,我去做。别人能光明正大去青楼厮混,我却只能偷着去听几首曲子。如此,才让吏部的官员看得重了些。”
“我怕,怕那些眼红我的人,知道曾经在南风馆厮混过的戏子,是我的阿弟后,会到处散播对我不利的言论。许少卿你知道吗?过了栓选,我大概率能去吏部任职。我万万,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可是凌疏他是我的亲人,当初,他为了让我继续读书,将自己卖了,这才沦落到那样不堪的地方。我答应过他,将来做了官,一定将他接来身边过好日子。可是还没等到我当官,他就惨死在台上。我心中极恨,私底下找了许多线索,想要尽快找到杀害我阿弟的凶手。”说完这些,元庆起身,躬身道歉道:“撒谎乃为私心,是我错了。”
“明明是阿兄,却说是阿姐。谎言是假的,感情却是真的。你确实是一时糊涂。”许锦之并未打算难为他,顿了顿,又问:“对了,我再问一遍,你私底下是不是悄悄接济过凌疏?”
许锦之想起陈荣的话,说亲眼见过有人来给凌疏送钱,还有男有女。
元庆摇摇头否认,一脸苦涩道:“我家和娘舅家的情况,你也知晓了。我拿什么接济他呢?只有他接济我的份儿。这件事,我没有骗过你。”
这就奇了,不是元庆,那会是谁?郑大媳妇儿说的那个读书人究竟是谁?与陈荣见的,会是同一个人吗?难不成,凌疏真如陈荣所说,搭上了什么不该搭上的人,生出什么不该生的心思,这才招惹来杀生之祸?可是凌疏究竟是怎么死的还不知道,这个案子简直迷雾重重,问题重重。看似有一堆线索和嫌疑人摆在眼前,但缺少最有力的凭证,能够一举定乾坤。
“许少卿,对不住,我真的,不能帮你更多了。”元**着眼眶,差些失态。
“元选人,今日的问话就到此结束了,凌疏的案子我会尽早查出真相,你也回去休整一番吧。若是叫人看见你白日醉酒的样子,这才是把柄。”许锦之好心提醒他。
元庆迟钝地觉察出许锦之的好意,吸了吸鼻子,作了一揖,随后告退。
随风进屋,许锦之从胡床上起来,整了整衣袍,说天色尚早,他打算去一趟郑大家中,看望一下郑大的阿娘和孩子。
随风欲跟上,却被许锦之拦住,“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得去一趟刑部。”
第二十三章 负心(七)
药肆门外,李渭崖左手一大包茶剂,右手一大包药材,脸色阴沉得犹如锅底。
“去看望病人,不要这么不高兴,很忌讳的。”许锦之双手负于后,笑着看向他。
“你所谓的在上衙时带我出来走走,就是既让我付钱,又让我当苦力?”李渭崖咬牙问。
“话可不能这样讲。你体内有慢毒,而这副茶剂,有清热解毒之效,让你买了这么多,一半是给你喝,另一半才是送人。那包药材,名四物汤,是调理女人身子的,将来你有了媳妇儿,才知道如何保养。”许锦之仍旧笑若春风。
“如此,我还真是谢谢你了。”李渭崖阴阳怪气地回道。
俩人出了药肆,一路向北,便是当日出事的戏台子,此刻已经被查封,四周有人把守着。再往南一点儿,便是郑家巷,郑大便住在这条巷子内。
许锦之不急着去郑家,反而在戏台子前驻足。
李渭崖冷不丁地问:“你不光是来问话的,还是来探查现场的吧?”
许锦之并不回答他,而是指着台子反问:“你觉得这台子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李渭崖看了几眼,“台子上方为什么要挖一个大洞?下面又为什么要放置一口水缸?这算奇怪之处吗?”
许锦之回头看向他,目光复杂,“于阗没有戏台子么?”
李渭崖摇摇头,“不知道有没有,反正我没看过。”
“你这个于阗国富商,见识如此浅,不像是时常走南闯北的,倒像是从小长在深山老林里的。”许锦之淡笑着评价道。
李渭崖听了这话,微微紧张,手心居然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许锦之将他的反常收入眼中,却没有追问什么,而是向他解释道:“戏台子这样小,观众一多,艺人们吊着嗓子,也只有前排的人能听得清。挖的这个洞,和放置的水缸,都是用来放大声音的......”
“斥候们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敌方的动静就能听得更清楚,跟这个是不是一个道理,声音好像要贴着什么,反而比我们日常说话要显得声音大。”李渭崖忽然联想到这一点。
许锦之目光中透露出赞许,觉得自己的眼光不错,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有着大多数人都没有的聪明劲儿,能举一反三。可惜了,出生在商户,若是出生在世家,哪怕只是个耕读人家,前途不可限量。
“走吧,去看看台子上方,还有那口水缸。”许锦之说道。
许锦之向看守的士兵出示了自己的鱼袋,把李渭崖一并带入被查封的地区内。
走到台子上,俩人才看到,不光是台子上方挖了一个大洞,墙面上还有许多个小洞。
“这些洞,是不是就跟山洞一样?人一开口,就有回声儿,声音在这里面回旋几次,就增强了,大家无论站在哪里,都能听得清?”李渭崖为自己今日学到的东西感到兴奋,越来越融会贯通了。
许锦之看着李渭崖满面红光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他细细查看了台子上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异常,便走下台子,去看水缸。
水缸里的水很久没换过了,上面漂浮了一层灰尘,还有一些鸟的羽毛。
李渭崖也从台子上走下来,看到许锦之捏着几根茶青色的羽毛出神,问他:“哪儿来的?怪好看的。”
“这是画眉鸟的羽毛,水缸里还有好多根。”许锦之皱眉道。
李渭崖好奇地将头探过去,果真看到水面上漂浮着多根茶青色羽毛,“奇怪了,画眉鸟儿怎么会飞城里来?还飞这么低,刚好将毛掉在水缸里?”
“画眉较为耐寒,长安一些达官贵人喜欢饲养。画眉在遇到高度惊吓时,飞行便会失去方向,部分羽毛也会脱落。案发后,这里一直被人围着,根本不可能有画眉鸟飞过来,只能是那天看戏的客人带过来的。这位客人应当是占了前排的位置,所以鸟才能飞到台子底下去。”许锦之眼睛微微眯起,心中冒出两个疑问。
第一,这位带着画眉鸟儿来看弄戏的贵人,是不是与郑大媳妇儿有交集的那人?第二,画眉鸟儿究竟因何受到惊吓?只因那声爆炸响吗?
“不管什么鸟儿,受到惊吓,应该是往高处飞啊,怎么倒像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这鸟儿羽毛这样好看,可惜是个怂包。”李渭崖开着玩笑,却忽地想起什么,笑容怔住。
“怎么了?”许锦之问。
“于阗地震频繁,几乎每年来一次。据说,很多动物比人的感知要灵敏得多。在一些灾害发生前,很多动物都会出现反常的举动。比如,狗会狂吠不止,羊突然就不吃草了,也不肯进圈。”李渭崖回道。
“你的意思是,案件发生时,长安有过一次地震?只不过,这次地震非常轻微,人无法察觉,但画眉鸟是能察觉的?”许锦之立刻反应过来。
“是,或许凌疏体质敏感,跟动物一样,能察觉到地震,再碰上爆炸,刚好引发了体内五脏六腑的破裂呢?我听师傅说,有人生来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料子。那会不会有人生来就敏感一些,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呢?”李渭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说了下去。
许锦之眼前一亮,他不得不承认,李渭崖这番说辞,比自己隔山打牛那套说辞,要合乎常理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