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17节
黑暗中,许锦之的声音幽幽传来:“练武之人,居然这点定力也没有?”
“你怎么还没睡?”李渭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反击他道:“看来你的定力也不过如此。”
“确实,小时候,我念书时很容易走神,要么是被飞过的蜻蜓吸引,要么是被门外同伴们斗蛐蛐儿的声音吸引。多亏了我母亲,她总能想到办法扭转我的注意力。而我本身也知道,除了读书,我没有别的路可走。”许锦之的声音又轻又缓,许多年前的场景仿佛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
李渭崖没想到许锦之跟自己说这些,一时间沉默,不知如何回应。
“你是否跟我一样,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除了练成一身好功夫外,没有别的路可走?”许锦之又缓缓开口问。
李渭崖一愣,幸而熄了灯,许锦之看不见自己被戳中心思后,慌乱又苦涩的表情。
好不容易平复心绪,李渭崖才答道:“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有些事,我必须要做。要不然,这一生都过得不安稳。”
许锦之耐心地等到了他的答话,也不追问他究竟要做什么事情,只是劝了一句:“很多事越用力越容易出错,徐徐图之,方能达成目的。”
“多谢。”李渭崖回道。
两厢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李渭崖以为对方睡着的时候,许锦之忽然又道:“快十五了,你的病又要犯了吧。”
“嗯。”李渭崖没想到他是问这个,闷闷地应了一声。
“宫中卫太医医术高明,等这个案子顺利破了之后,我会请示圣人,对你进行褒奖,然后请卫太医来为你看看,或许你体内的慢性毒素,他有办法。”许锦之说。
李渭崖下意识想要回他“不必麻烦了”,但不知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又转变念头,回道:“那就多谢你了。”
“今天诓你出来,花了不少钱,也谢谢你。”许锦之的回复,能听出来两分真心。
李渭崖心中的郁气烟消云散,开始关心起案子来:“崔进这种身份的人,该怎么抓来问话?没有真凭实据,他完全可以拒绝配合的吧?”
“他不配合,有人会配合。”许锦之冷笑一声。
李渭崖见他如此自信,便也不再多问。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的响动终于停下。许锦之和李渭崖这才闭上眼睛,稍稍歇了两个时辰。
第二十五章 负心(九)
翌日一早,刑部大牢的牢头儿毛北斗到大理寺来认罪。
“裴寺卿、许少卿,我,我就是一时糊涂,想请功想疯了,这才对郑大严刑拷问、屈打成招的。”毛北斗一上来,就给裴游之和许锦之跪下了。
他是跪在前院儿里,人来人往的,他嗓门儿大,动作又夸张,不禁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毛监头快起来,认罪就好好认罪,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啊。”裴游之看着四周,一副想要将对方扶起来,又觉得这样做失了身份,从而僵持在原地的滑稽样子。
普通百姓见到官员,尚且不用跪。牢头儿算是吏,就更不必跪了。裴游之十分爱惜羽毛,生怕这事儿传出去,让人觉得自己傲慢、张狂,故而有些慌张。
许锦之却不吃这一套,只淡淡地瞥向毛北斗问:“只是这样?”
毛北斗抬头和许锦之对视,心下慌乱。对方明明就是个毛头小子,偏偏气势迫人,令人不敢凝视太久。一番对峙之下,毛北斗很快落了下风。
许锦之乘胜追击道:“凌疏的尸体,谷道有伤......”
“许少卿!”毛北斗喊叫一声,制止住许锦之接下来的话,暗自咬牙半晌,目光中露出祈求道:“可不可以单独说话?”
许锦之故作诧异地回他:“大理寺问话,一向是请到屋子里单独问。大庭广众之下谈案子,我以为是刑部的习惯呢。”
“咳,仲明......”裴游之轻咳一声,提醒许锦之不要妄语。
许锦之唇角勾了勾,侧身让路:“毛监头这边请。”
毛北斗十分不情愿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许锦之去到问话的屋子。
一天前,许锦之让随风买通了两个刑部的衙役,令他们散播谣言,说是大理寺查到凌疏的死因了,不是被火药的爆炸声吓死,而是被凌辱致死的。
这一招相当好用,毕竟,衙役们的月钱就那么一点儿,有人给钱,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他们怎么会拒绝呢?再者,衙役们拿了这种钱,自然也不会乱吱声儿,将随风供出来。
许锦之不想贸然跑去刑部逮人,让刑部官员脸上不好看,而是选择来个打草惊蛇,谁心里有鬼,谁自然会上钩。这法子不是百分百奏效,但一旦奏效,就省下很多力气。
这不......毛北斗就自个儿跑来了。
到了屋子内,还不等许锦之说什么,毛北斗就自己全招了,“许少卿,刚刚多谢你给我留个面子。我听人说,死在戏台子上的那人,不是被吓死,竟是被凌辱致死?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我承认,我是有那,那方面的爱好,但我还没碰他两下呢,他就活过来了,我快吓疯了,立马就离开了。所以,他要真的是被折辱致死,可不关我的事呐。”
什么?
凌疏在刑部大牢曾经活过来?许锦之颇为诧异。
据毛北斗所说,凌疏的尸体被送来刑部时,就跟睡着了似的。他见凌疏相貌和体态都十分柔美,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当晚,他将停尸房的人赶走,自个儿关了门,点了几盏灯,既是为了照亮,也是为了取暖。随后,他就开始对着凌疏的尸体做起不轨之事,只是,行事到一半,他突然有了尿意,就出门去茅厕了,回来时,却清晰地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哭喊声。他吓得发疯,立马撒开脚跑了。
“第二天那人应该是死透了。正好,放火药的人被抓到了。我怕......”
“你怕你侮辱尸体的事儿被人知道,所以对郑大屈打成招,想赶快将此事糊弄过去。”许锦之替他将他恶劣的行径描述完。
进了牢房的人,必须对牢头儿进行一番打点。若是不打点,不但会被打骂,还会饿肚子。一些稍有姿色的女犯人,受不住了,只能用身体去交换一些吃食,让自己好过一点儿。这些几乎已经成了一套潜规则,哪里的牢狱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也只有当官的非要整治,才能清明一阵子。比如大理寺,因了裴游之爱惜羽毛的缘故,及许锦之的一腔正义,大理寺的牢狱近些年才没有出现这些事儿。
毛北斗并不怕自己打骂犯人这些混账事儿泄露出去,大不了该打打,该罚罚,动摇不了根本。他怕的是,自己喜欢男人,还侮辱尸体的事儿被人知道。但现在,跟杀人罪比起来,这些事儿又不算什么了。
“毛北斗,你简直混账!为了掩饰自己的恶行,竟滥用手中权力,如此轻视他人性命!你可知那郑大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一对没长大的儿女,且身子骨儿都不好。如果郑大真的死了,这一家子就没法过了!”许锦之看上去倒还沉稳,但声音里满含怒气,正似沉雷一般滚动。
“我错了,我错了。不过,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许少卿,请你明察。”毛北斗拱手,做出一副祈求状。
许锦之不再理会,因为他知道,毛北斗不是真心认错,不过是怕沾上杀人的罪名。侮辱尸体,自己跑来认了,便不是什么大事,但杀人可不一样。
仵作平日是不用一直待在大理寺的,听说卫戚没事儿时,就喜欢往孔本全家跑。孔本全照顾妻子,他就帮忙喂鸡喂鸭、打扫家里。
卫戚急急忙忙回到大理寺时,身上还沾着几根鸡毛。
“许少卿,你找我?又有案子了吗?”卫戚有些狼狈地奔到许锦之面前。
许锦之抬头的瞬间,看到卫戚额头上的伤疤,因为跑得太急,头发凌乱,伤疤便裸露出大半,让许锦之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伤疤,而是受过黥刑后留下的记号。只是,卫戚或许很想隐藏这段过去,所以自己动手将记号划花。但黥刑在行刑过后,会撒上黑土,永不褪色,所以,再怎么掩盖,常年同刑狱打交道的人还是可以一眼识别出。
不过......隋唐两代均不用黥刑,更多时候,是作为私刑使用。比如,上官婉儿就曾因得罪则天皇帝,而受此刑。
卫戚是在哪儿受的刑?许锦之对孔本全的这个小徒弟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大概感受到许锦之探究的目光,卫戚察觉出什么,忙拨了拨头发,将那块伤疤重新掩盖起来,不自然地又问了一遍:“许少卿,你找我是什么事情?”
“案件的事情。”许锦之回道。
随后,他将毛北斗所说的情况,对卫戚复述了一遍。
卫戚皱眉,直言道:“这绝对不可能。刑部的仵作不可能连人死没死,都看不出来。”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毛北斗的样子不像说谎,何况他实在没必要撒这样的谎。”许锦之说道。
卫戚沉默半晌,忽然抬头,想到了什么,不禁闷声笑了两下。
“他大概真遇到诈尸了。”
“诈尸?”许锦之从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他从卫戚的表情上看,卫戚也不信,于是静静等着下文。
“人死了之后,胸腔还有气。这些气受热就会胀开,从而排出体外。而这些气呢,经过喉咙时就会发出声音,听起来像是哭喊。毛监头儿在冰冷的停尸房里点了不少火烛取暖,这不就弄巧成拙了吗?”卫戚解释道。
大概是脑子里勾勒出了毛北斗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画面,卫戚觉得有趣,又低头闷笑了几声。
许锦之点点头,终于恍然大悟。
随后,他拍了拍卫戚的肩膀,和他一起笑。只是,笑着笑着,卫戚就有些不自在了,垂头低声道:“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师傅一人在家也忙不过来的。”
“人人都说孔仵作整天跟死人打交道,命不好,所以没孩子养老送终。我倒觉得他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徒弟,难过不胜过有儿子吗?”许锦之笑道。
卫戚似乎不想接这茬话,直接沉默着转身离开。
许锦之面上的笑意更浓,只是未达眼底。
第二十六章 负心(十)
又过了一日,许锦之交代随风替自己去办一件事,自己则入宫去司天台寻相熟的许监侯,不巧的是,许监侯正跟着司天台的台正入阁觐见圣人,向圣人禀最近的天象。
许锦之在紫宸殿外候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许监侯从里头出来。
对方一看到许锦之,忙将他拉至角落,“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查案查到什么了?我和你说,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最好改日再来,圣人这会儿大发脾气呢,砸了好些碗。”
许监侯与许锦之是本家,故而对他亲近一些。
“圣人为何发火?”许锦之打探道,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圣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当着臣子的面摔碗,可是从未听过的事。
“哎,圣人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时常头眩不能视,晚上还睡不好,说是梦见沈皇后冤死,要他为她伸冤呢。这不,圣人今日招咱们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但是沈皇后都失踪这么多年了,是生是死,咱们也不敢乱说呐。邱台正刚说一句‘天象并无异常’,圣人就发了大火了。这会儿,邱台正还在里头受训,我被赶了出来。”许监侯压低声音,向许锦之抱怨一通,但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若是说生,圣人就会逼着你们说方位。若是说死,那你们就是咒沈皇后。不是我说,圣人要真想知道,怎么不寻个道士问问,怎么偏要揪着你们不放。”许锦之顺着许监侯的心意,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随后话锋一转道:“我今儿来,其实是找你的。”
“找我?”许监侯感到纳闷。
“三月初五这一天,长安是不是发生过地震?”许锦之径直问道。
“你怎么知道?”许监侯颇为惊讶地睁大双眼,“那天确实发生过地震,还是在白天,只是太轻微了,没有提醒的必要。”
“我知道有些动物会在地震发生前,流露出异常。画眉鸟儿会吗?”许锦之又问。
“会,不光是画眉鸟儿,很多鸟类都会在地震发生前,绝食,或是惊恐不安。”许监侯肯定地答道。
“那么,除了你们之外,民间百姓能否通过这些异常,去推测地震发生的时间段?”许锦之再问。
许监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许少卿会对地震的事儿这么感兴趣,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自然可以。就好比画眉鸟儿,多数在地震发生前的十二个时辰左右就会出现我说的异常反应。五个时辰时,发生异常的频率会有所提高。一个时辰时,逐渐变得疯癫。地震发生时,出于求生的本能反应,画眉鸟儿就会脱离主人的控制,乱飞乱撞,怎么都叫不回来。”
许锦之眼中一亮,拱手道:“多谢许监侯。”
随后,他回身要走,却想到什么,又转身道:“下次圣人再问你沈皇后在何处,你就答‘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自请下台’,便能躲过这种事。”
望着许锦之说完话后离开的背影,许监侯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许少卿这是在教他“以退为进”的脱身之法呐。如今的圣人身子骨不好了,脾气是反复无常了些,但他绝对不会允许臣下自请下台这种事情发生。若是传出去,做皇帝的,因为情感上的事儿,将臣子逼得做官做不下去,成何体统?
许监侯摸着下巴上因来不及打理,而卷翘成一团的胡须,不禁叹道:许少卿还真是一妙人呐。
这位妙人得了准信儿,解开心头疑惑后,就去拜访了元庆。
稍加打听一番,许锦之便知元庆租住在平康坊后头的一所四合院儿内,七八间屋子,他占了朝南的一间。
“许少卿,你怎么来了?”元庆看到许锦之进门,忙放下手中书卷,颇为惊讶地招呼他。
“刚出宫,便想着来找你,有要紧事要告诉你。”许锦之语气往下压了压。
元庆猜到两分,将门窗都关了。原本还算透亮的屋子,瞬间暗了下来。元庆又点上一盏灯,才请许锦之到书案旁就坐。
许锦之将案子目前的进展,大致讲给了元庆听。元庆听着听着,忽然一拍书案,骂道:“仗着自个儿出身好,就可以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么!”
原本还想骂些别的,碍于在许锦之面前,还要保留自己读书人的样子,元庆硬生生将怒气忍了下去,忍得满面通红。
许锦之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自己算是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