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20节
“你干什么?!”李渭崖恼怒地问。
见终于逗得李渭崖开口,许锦之狭长的眼眸中流露出狡黠的光芒。
“菱角有问题。”许锦之冷不丁地开口。
“就因为那个婶子的两句话吗?看不出来,你这么轻信别人。”李渭崖没好气地回道。
“猫跳起来抓我时,你不是跟菱角挨得很近吗?当时她做了什么?”许锦之问。
李渭崖一愣。
有时候,人会将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记得清楚,却将刚刚发生的细节,迅速撇到脑后。
李渭崖皱眉,想了很久后,才不确定地回道:“好像拍了几下猫的头。”
“可是这个动作太寻常了。你不会怀疑她故意唆使猫去挠你的吧?”李渭崖又回想了一遍菱角的模样,对她柔顺的印象仍旧不改。
“楚仁说过,我们撞见的那只黑猫,刚领回家时,性子是正常的,后来才学会挠人,且挠人的对象主要是凌疏。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新买回来的小猫也是,看上去温顺,发起狂来,动作敏捷,谁都奈何不了它,但却非常听菱角的话。”许锦之缓缓而道。
李渭崖将对可爱小姑娘天然存在的宠溺情感暂且抛开,细细想了一下许锦之的话,后背发凉,却还是犹豫着开口:“可是,她才十一岁。”
“你还记得瑶儿吗?她偷你钱袋的时候,不到九岁。”许锦之悠悠说道。
“可是,瑶儿是被拐卖的,她跟着瘸老六那样的人,看到的都是偷鸡摸狗,学的自然也是这些。菱角虽然母亲早逝,但她的父亲还是很疼她的,你看她住的那间屋子,跟富贵小娘子的闺房自然没得比,但邵运也算是把能给的,都给她了。”李渭崖还是不愿意相信菱角有问题,他还是抱着一丝丝的希望在反驳。
不过,许锦之很快将他的这一点点希望掐断:“大家都对柔弱、年幼、看上去美好的人充满好感,但在以往的案件里,这类人犯罪的次数,可不比看上去凶恶、强壮的人少。不过,一开始查戏班子时,将看上去没有任何犯罪动机的楚家兄弟和菱角放过,我也犯了和你一样的错。”
“你刚刚说邵运很疼菱角,让她吃好的、住好的,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这个女儿,却唯独没有给陪伴与爱。你说,菱角发现自己父亲的爱,没有给自己,却给了一个从南风馆赎回来的男子,她会作何感想?十一岁,还是孩子,可是再长个一两岁,便能说亲了,该懂的,都懂了。”许锦之说道。
“可是,她一个小娘子家家,如何策划得这么周全?哦,对,还有楚氏兄弟。这二人为了凌疏的钱,以及对菱角的讨好,心甘情愿帮着一道杀人?”李渭崖满脸不可思议,他还没有完全接受,原本最没有嫌疑的几人,现在却成了最有嫌疑的人。
“是啊,地震、水缸、墙上的洞,他们都能算计,那么炮竹声呢?是算计,还是巧合?”许锦之喃喃自语。
突然,他瞳孔骤然一缩,直接勒住缰绳,调了个头,扬起马鞭,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天快黑了,你要去哪里?”李渭崖叫不住他,只得咬了牙,一扬马鞭,紧跟上去。
平康坊,深巷口,郑大的家。
郑大已经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巷子里慢走了。他的媳妇儿正站在一旁,将绳子上晒干的衣裳往屋里收。
夫妻二人看到许锦之、李渭崖,有些惊讶。
郑大媳妇儿张口:“许,许少卿,李司狱,你们怎么来了?”
“你这婆娘真不懂事,贵人们要来,肯定有他们的道理,还不把人往屋里请。”郑大板着脸训斥了自己媳妇儿两句,转身冲着许锦之和李渭崖,又露出讨好的笑容。
能捡回一条命,又有上好的药材养着,郑大对许锦之二人很是感恩。
到了屋内,许锦之开门见山地问:“这次来,还是案子的事儿。之前你说,放火药能驱邪的秘方是别人告诉你的,是谁告诉的?戏班子里的人吗?”
“是一个女人,长得蛮好看的,身上也很香,是不是戏班子的,我就不知道了。”郑大回忆道。
许锦之和李渭崖俱是一愣。
菱角看起来还是孩子模样,郑大口中“身上香香的女人”,一定不是她。楚家兄弟俩都是男人,所以这个来说秘方的女人究竟是谁?难道是桃绘?或是梨落?
“这女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李渭崖心急地问。
“具体什么样子嘛,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也没比别人多个什么,就是好看。”郑大答道。
许锦之和李渭崖面面相觑,心道:这夫妻俩,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敢情都不记人长相啊。
“郑大,明日请你来大理寺一趟,有事儿需要你配合。”许锦之心中有了考量。
“是,一定配合。”郑大连连点头。
出了郑大的家,李渭崖问许锦之:“你是想让郑大当面指认?”
“不然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许锦之看向他。
“你真觉得延祚坊那妇人能看得住戏班子的人?今天出门没有带足够的人手,真是大意。”李渭崖皱眉。
许锦之却不似他这般发愁,悠闲自得地跨上马,抬头看了看天,叹道:“我们也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么大收获呐,人生不可能桩桩件件都在你预料范围之内的,所以不必后悔。就像这几日接连阴天,想不到今日能有这样好的夕阳。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我们也该回家了。”
李渭崖也抬头看了看天,不屑地撇了撇嘴,“不就是火烧云嘛,还吟起诗来了。我们那儿天天都是这种晚霞,有什么稀奇的。少见多怪。”
第二十九章 负心(十三)
翌日,戏班子的人再次被全部带回大理寺,一个不少。
李渭崖这才知道,许锦之一点不担心他们跑路的原因:但凡来三司问过话的人,个人信息都会被记录下来,送到各个城门。各城门的看守会盯着这些人,长达一个月时间,以防他们逃跑。
李渭崖从其他小吏口中得知这件事时,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敢情这人让自己给那妇人钱,叫她帮忙看着戏班子的人,就是纯粹借着自己的钱,在做好人济贫呢。
许锦之命人将戏班子的人请进了刑房,看着满墙壁挂着的各种刑具,以及地上未来得及清理的血,所有人的表情均是阴晴不定。
曲娘子更是直接叫嚣:“这不是犯人才来的地方吗?我们犯了什么罪!”
邵运上前一步,拱手道:“许少卿,李司狱,是不是害死凌疏的凶手找到了?否则,为何将我们所有人带到这里来呢?”
李渭崖朝许锦之怒了努嘴,意思是:你问他,不关我的事。
许锦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将人晾在这儿,命衙差看守着,然后自个儿走了出去。
等了约半个时辰,郑大才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来。
刑房外,许锦之站在郑大身边,指着戏班子的人问:“你可看仔细了,这里头只有两名女子和一个未及笄的女娃,告诉你火药声能驱邪的人,在不在这三位里头?又或者,你看看有没有可能,那人是男扮女装?”
因为戏班子里的人,都擅长伪装,许锦之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将所有人都叫来,而不是只叫来那三位。
郑大伸长脖子,就着火把的光,仔仔细细找寻着。
而戏班子的人也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正对上郑大打量的目光。
许锦之留意到,旁的人要么面露不悦,要么指着郑大,和旁边的人议论着什么,要么屏气凝神地等着,只有菱角,在触及郑大的目光时,居然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了楚仁身后。
“好像都没有。”郑大摇摇头。
郑大的回答,令许锦之感到意外。
“你再仔细看看。”许锦之道。
于是,郑大又细细观察了一番所有人,还是摇头,“真的没有,我虽然描绘不出那名女子的相貌,但她真的长得很好看,站在我面前,我不可能认不出的。”
许锦之意外之余,有些沮丧,面上仍然镇定,“如此,多谢你顶着还没养好的身子来帮忙了。你可以回去了。”
“许少卿这是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郑大干笑了一番,随即在衙役的护送下离开牢狱。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所有的线索都在许锦之脑中如走马灯似地过了一遍,突然,画面定格在了楚词的一句“邵班主怕她学坏,所以宁可让菱角跟我们玩儿”。
许锦之蓦地抬头,看到菱角也从楚仁身后走了出来,也正在看着他。
四目相对,菱角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开,转而拉住楚仁的衣袖,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走。
就在楚仁耐心地哄她的一瞬,许锦之几乎肯定了一点:菱角和她父亲,应该因为什么人起过大的争执。这个人在邵运眼中不是好人,但菱角却很依赖对方。邵运强行斩断二人的关系后,菱角对邵运态度恶劣,而原先的那只黑猫,正是邵运送给她,想要缓和二人关系的礼物。
甚至于,先前那只黑猫,被欺负成那样,也是菱角有意而为之,她在蓄意报复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儿,许锦之看菱角的目光,变得复杂。
“诶。”突然,李渭崖出现在他身后,几乎唬了他一跳。
“想什么想那么入神?邵班主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走,毕竟,明天他们还要上台呢。”李渭崖道。
“都可以放走了,但菱角要留下。”许锦之缓缓开口。
李渭崖一愣,但想到许锦之对菱角的怀疑,还是点了点头。
当许锦之的命令被传达到戏班子每个人的耳中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但菱角没有,她看向许锦之,目光中满是怨毒。许锦之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信一个未及笄的女娃,会有这样的眼神。
当所有人都被带离后,整个刑房只剩下菱角、许锦之、李渭崖三人。
刑房密不透风,燃了好几个时辰的火光渐弱,一叠人影在墙上来回晃动。不远处的黑暗中,传出锁链拖地的行走声,宛如来自地狱的鬼魅,要将灯火下的人也一并拖进黑暗中似的。
菱角站在原地,居然丝毫不感觉害怕。
“你的阿娘,一定长得很美吧,以前在台上,她演什么角儿?”许锦之突然开口。
菱角一愣,许锦之的问题,令她猝不及防。
见她不答,许锦之又缓缓而道:“你长得和邵班主似乎并不相像,应当像你的阿娘吧。你阿娘应当是个美人胚子,你也是。只是,她眼中自当满是风流,你眼中却满是仇恨。无论装得再像个孩子,总有暴露的时候。”
菱角听了,目光中浮现出浓烈的恨意。
“这就不装了?”许锦之忽地嗤笑一声,饶有兴致地对上她那双仿佛淬了毒的眸子。
李渭崖看到菱角的眼神,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非要凌疏死?是因为他取代了你阿娘的位置吗?”许锦之问。
“许少卿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菱角声音脆生生的,目光却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
许锦之唇角弯了弯,心道:毕竟是孩子,再如何早熟,心机都够不上大人的一半。
“你阿耶虽然刻意瞒着你,但是你也渐渐大了,何况世上哪有真正不透风的墙?你知道你阿耶喜欢男子,但是,从未有哪个男子像凌疏一样,如此得你阿耶的宠爱。你阿耶花大价钱替他赎身,平日里好吃好喝地待着,就算知道他和别人来往密切,也不忍心苛责他。你阿耶对他的关注,远远超过了你这个亲生女儿。”
“你想到,你阿娘还在时,你父亲大概也是像忽略你这般忽略她,所以才导致了她的病亡。那些粗俗的邻居,她们欺负你没有阿娘照看,每次起了冲突,就拿这句话骂你。如果我是你的话,心中也会恨。”许锦之轻声道。
这一番话,轻而易举地挑起了菱角心底的隐秘情感,她无比愤恨地瞪着许锦之,却在他眼中看到了怜悯与理解。
她一愣,随即转过头,眼圈儿泛红。
“可是,这样精妙的杀人计划,你一个人可完不成。是谁教你的?又或者说,你在与谁合作?”许锦之发问,声音虽轻,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菱角仰面,将快要落下的泪珠硬生生忍了回去,随即冷笑道:“许少卿这么会猜,那你继续猜呀。”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渭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确信地开口:“难道......是青楼女子?”
菱角和许锦之同时看向他,菱角眼中有着避之不及的错愕,而许锦之的目光中有赞许,还有一丝鄙夷。
“难道,我猜对了?”李渭崖继续道,“我师傅曾说,长安的青楼女子骂人有一句狠话,就是让别人晚上去陪太监。还有就是,在槽子里跳来跳去,就是骂女子水性杨花,今儿跟这个好,明日跟那个好,就好比马吃完一个槽子里的曹后,又换到另一个槽子里继续吃一样。”
李渭崖面色复杂地望着菱角,说话烫嘴似的,“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浑话?你阿耶怕你跟人学坏,这个人,是个青楼女子吧?”
“你师傅懂的挺多,人远在万里,懂武功,懂谋略,还懂长安青楼里的浑话。”许锦之语气里夹了一丝阴阳怪气。
他身在长安,平日里难免与许多达官贵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不奇怪。可是李渭崖一个于阗商人,说是师傅教他的,而不是自己在青楼听来的,许锦之可不信。偏偏这人一开始还装得跟正人君子一样,结果说着说着就露馅儿,果真日久才就见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