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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25节

  许锦之觉得这人笑得无比欠揍,可偏偏自己爬山爬得急了,确实累得不想说话,只想快些进道观里讨杯水喝。
  这时,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许少卿,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说道。
  许锦之和李渭崖同时往后看,一着藏青色衣袍的男子立在那里,此人个子不高,还形销骨立,一双眼睛或许是常年配药的缘故,总是习惯眯着眼打量人。
  “卫太医。”许锦之作揖。
  卫常风官阶不高,但医术精湛,故而许锦之对他一直较为敬重。
  “这位便是我和你说的卫太医了。”许锦之转向李渭崖。
  李渭崖也学着许锦之的样子,向卫常风行礼。
  “这是大理寺的李司狱,他身世可怜,虽家境富裕,但自小失了母亲,后来父亲新娶,谁知继母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偷偷给他下了西域奇毒。这种毒是慢毒,一开始察觉不出什么,等到有感觉时,毒性已侵入五脏六腑,再难逼出了。每个月的十五,他总会毒性发作,四肢百骸像是被数以万计的虫子啃噬一般痛苦难忍。李司狱进入大理寺以来,一直勤恳,我看着实在不忍,故而才带着他求到卫太医这里。”许锦之态度真诚,又将李渭崖的状态描绘得可怜。
  李渭崖站在一旁,面色不自然起来。
  卫常风探究似的目光,从许锦之脸上移到李渭崖脸上。
  “李司狱......似乎不是我们大唐人?”卫常风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道。
  “是,我是于阗人,家中世代经商。来长安,原本是做生意的,因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许少卿,得他赏识,便入了大理寺做事。”李渭崖七分真三分假地回道。
  听到“于阗”二字,卫常风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地盯着李渭崖转了又转,几次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李渭崖原本就觉得此人样貌猥琐,现在对方这样盯着自己瞧,仿佛自己是什么怪物一般,心中就更是生出几分不悦。
  “既是许少卿邀诊,某自然不会拂了你的面子。不过,要先待某进去烧香完,再出来给李司狱看诊。误了吉时,可不妙。”卫常风转身,边往道观里走,边说。
  “这是自然。”许锦之应道,用眼神示意李渭崖,一道跟上。
  门口迎接香客的小童,似乎跟卫常风很熟悉,没等他走近,就从手捧的木盒中取了三支香递给他,还与他笑着寒暄几句。
  轮到许锦之、李渭崖二人,也是一人拿了三支香,却只得到小童的一声“福生无量”。除此,别无他言。
  卫常风十分虔诚,顶着三柱香,要将里头所有供奉的神仙都拜一遍,随后还要站立在神像前祷告许久,并附上香火钱。
  许锦之烧完香,又按照规矩添了一些香火钱后,便令李渭崖等着卫常风,自个儿则走向扫地的小童,询问求符纸的地儿。
  小童给他指了路,正是通往后山的路。
  山路陡峭,许锦之光是看着,就觉得腿脚酸涩,但思及案子,只能硬着头皮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爬。
  不知过了多久,许锦之才气喘吁吁地见到一座破败的屋子,刚巧建立在一处石壁下,看样子,是像小童描述的地方。
  许锦之歇了歇,方整理仪容,敲了屋门,“玄清道长可在?”
  屋内响起一个略苍老的声音,“请进。”
  里头光线昏暗,许锦之适应了一会儿,才看到一名面色黝黑、髯须杂乱的老头儿,青袍裹身,端坐在蒲团之上,似是刚刚打完坐。
  “不知福主有何难处?”玄清看向许锦之。
  能求到这里的,都是有难处的,玄清自然见怪不怪。
  许锦之想了一想,压着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长:“我曾做错了事情,故而夜不能寐,不知道长可否愿意帮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
  玄清连眼皮子都未抬,从蒲团下拿出纸和笔,递给他,又指着案上的砚台道:“来这儿的人,都曾做过错事。孔夫子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写一个字,贫道为你看看便是。”
  许锦之接过纸笔,将纸在案上铺开,顿了一顿,在纸上写下一个“冤”字。
  玄清瞥了几眼字,迅速断意道:“离家可免灾与祸,狡兔藏于室与窟。若想避开灾难,只需离家七七四十九日,找个远离市井的地儿便是了。”
  许锦之嘴张了张,都说测字,测的是心中疑问,他刚刚想的事情是——邱娘子身体的其他部位,究竟在哪里?毕竟,找到其他部位,才能找到更多线索。
  不过,话到嘴边,他却咽了下去——这老道还不知是敌是友,此刻还不能说这么多。
  想了想,许锦之从袖中抽出从邱娘子家中拿走的符纸,递给玄清问:“道长,这是您画的符,没错吧?”
  玄清只瞥了一眼,便道:“不错,这符纸你是从何处得来?”
  许锦之撒了个谎,小声道:“我有一知交好友,是个不错的人。从前,长安城里头的一个女掌柜,借了他的钱周转生意,结果生意做大了,钱却不还了。我那好友一时错了主意,讨债不成,就把人给杀了。结果,那女掌柜冤魂不散呐,夜夜缠着我好友。后来,有人给他指了路子,求到您门下,才把这麻烦事儿解决了。今日,我也有了麻烦事,我那好友就让我来找您来了。”
  玄清并不诧异,只不咸不淡地接话道:“是城里朝暮阁的女掌柜吧,那位娘子来时,印堂发黑,我一看便知不妙,根本不想管此事,但她苦苦哀求,贫道是出家之人,不好见死不救,这才管了这档子麻烦事。”
  “娘子?”许锦之倒吸一口气。
  无疑,玄清道长无意间的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
  第三十七章 朝暮(七)
  另一厢,卫常风终于拜完了所有的神,一转身,看到李渭崖抱胸倚在栏杆旁,正死死盯着自己。
  “李司狱,你在等我?”卫常风看了看四周,又问:“许少卿呢?”
  “他......”李渭崖发了好久的呆,乍一回神,脑子却转不快了,顿了好一会儿,才挠头回道:“他去如厕了。”
  在大理寺做事儿,嘴要严,李渭崖知道。
  卫常风信没信不知道,但总归没再问许锦之的去向,而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李渭崖一眼,随后指着不远处的一间耳房道:“那是小童们歇息的地儿,我们去那里,我给你把脉先。”
  李渭崖跟着卫常风轻车熟路地进去,跟小童打了招呼后,径直在屋内地上坐下。
  卫常风令李渭崖伸出手,他替李渭崖把完脉,又观了舌苔,眉头紧皱,神色古怪,久久不说话。
  李渭崖忍不住问:“卫太医,如何?”
  “脉象虚浮,气血两虚,但我瞧你面色,可不似气血两虚之人。另外,你的脉象还偶有沉涩之象,淤血堵在这里......”卫常风指着自己的脑门,又道:“旁人瞧不出,我却感受得到,它正在朝着你的四肢百骸滑动,速度极缓,每十五日一个轮回。你是否每个月十五,毒性发作之时,不光像是被许多虫子啃噬一般痛痒,还会感觉身子冰火两重天,无法子可缓解,只能硬撑。待这一日过去,这些淤血便会由身体各处又慢慢聚回脑门处。”
  李渭崖惊讶得瞠目结舌,他原本对形容猥琐的卫太医并无好感,但此刻,内心对充满对他的钦佩之情,因为——他说的全中。
  “所以,你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下毒呢?”卫常风的一句话,不急不忙,却令万顷风雨加于身。
  李渭崖也不想装什么了,压低了声音问他:“您为何如此确定?”
  卫常风眯着眼睛笑:“我当了大半辈子太医了,什么没见过?有人为了陷害旁人,自个儿给自个儿下毒,又不是没有的事。只是,旁人给自己下的,都是轻毒,却装得虚弱,才好达成目的。你给自己下的,是剧毒,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瞧你是练武的身子骨,莫不是为了练什么邪门的功夫,才如此自戕吧。”
  听到“自戕”二字,李渭崖神色复杂起来。
  他已亲眼所见卫常风的厉害,却没想到,他厉害到如此程度。
  不错,幼时,他为了练就无上神功,灌了自己整整一壶鹿七草汤。后来,一直到十二岁之前的每个月初一,他都会这么做。
  师傅一向对他严厉,但亲眼看他喝鹿七汤后招致毒发,难免不忍,劝他要不要算了。李渭崖攥紧拳头,坚定地摇头。
  他天生体虚,本不是练武的料子,要在短短十年内练成无上神功,更是天方夜谭。所以,用鹿七汤将全身筋脉冲开,也是不得已之举。与鹿七草相克之物是盏芪根,不过,李渭崖为了维持鹿七的功效,早就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间。如今,毒性入骨,于阗的神医对此也是表示爱莫能助。按照神医的说法,此毒一年比一年烈,像这样下去,李渭崖怕是活不过二十五岁。
  李渭崖也很怕死,但是比起死,那件刻在他心头的大事,高于一切。
  “想治吗?”卫常风笑问。
  李渭崖回过神来,略惊讶地问:“还能治?”
  卫常风的神情意味深长,“自然是可以,只是,要看你乐意付出多少了。”
  一开始,李渭崖以为他指的是——自己乐意吃多少苦头,但看到他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钱袋子看,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钱财。
  若是别的小郎中,这么直白地流露出本意,李渭崖定要当他是骗子。可自己方才已经见识过卫太医的医术,果真名不虚传。若他真能帮自个儿续命,或是帮自己完成夙愿,多少金钱自然都舍得。
  于是,李渭崖毫不犹豫地应道:“卫太医只管说这个数,我有多少,就给多少。不过,在这之前,我只能付个定金,待看到效果了,再付剩余的。”
  “哈哈,那便这么办吧。”卫常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最近圣人身子好转些,想必年关是过了。明日我当值,你抽个空,在含光门外等我,下了衙,咱哥俩先喝一杯,我再告诉你要备些什么,如何?”
  “那便依卫太医所说。”李渭崖拱手而道。
  “老夫告辞。”卫常风也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李渭崖站在栏杆边,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许锦之阴沉着一张脸,拾阶而下。
  “如何?问出什么来没有?”待他走到跟前站定,李渭崖急着问。
  “或许,我们都被梅儿耍了。只是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头有些问题说不通。”许锦之压低声音道。
  “梅儿?道长说是她来求的符?你的意思是,她贼喊捉贼?”李渭崖惊道。
  许锦之看到上山来的香客越来越多,忙将李渭崖拉走。
  下山时,几乎没遇到行人,许锦之这才将与玄清道长谈天的内容娓娓道来。根据玄清道长所说,他们自邱娘子家中拿来的符咒,确实是他所画。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来求符咒的,是一名相貌艳丽的年轻娘子。娘子的五官面容,描述出来,和梅儿很像。当时,梅儿与道长说,有名女子间接因自己而死,冤魂不散,夜夜纠缠自己,故而求道长救她。
  “贫道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来求符的娘子,不是求桃花,就是求子,身上担着人命的娘子,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其次,那娘子长得好看,但身上却一股子腥臭味,仔细闻着,还混着酒味儿,估摸着她为了能睡个好觉,不知喝了多少酒。又为着上山来求符,一路奔波,才显得如此狼狈。”许锦之向李渭崖重复了一遍玄清道长的原话。
  “果真是她贼喊捉贼?可是为什么呢?她在挑衅咱们,还是觉得这么干,反而能洗脱她的嫌疑?”李渭崖奇怪地问。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许锦之喃喃道。
  才走了一半路,许锦之已经体力不支,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还算干净,拿帕子擦了,便小坐下来。
  李渭崖还未来得及嘲笑他文弱,思绪便被他拉走,只听他道:“如果是后者,她主动报案,甚至主动引我们查邱娘子的住处都说得通,可榻下的符纸就说不通了,梅儿不像是那么不小心的人。”
  “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像个局呢?就等咱们往里头钻。”李渭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许锦之早就这么觉得了,“萍儿千方百计要让咱们留意梅儿,而邱娘子家中所有的线索,也几乎都指向了梅儿。好像......有一只幕后黑手,一直将我们往梅儿的方向推,让我们觉得,她就是凶手。”
  “那这个人不光跟邱娘子有仇,还跟梅儿有仇?这样的话,范围可就缩小多了。”李渭崖反应极快。
  “也可能只是凶手觉得,梅儿得邱娘子信任,是个绝佳的污蔑人选,所以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萍儿也很有嫌疑,扮猪吃老虎的人我见多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梅儿故意露出各种破绽,当所有破绽都摆在眼前时,查案的人自然不敢轻易相信。”许锦之说完,起身准备继续下山,他将帕子收起时,留意到擦石头的那面有些脏了,于是嫌弃地将这面折在里头,这才小心地放进袖子里。
  这样细微的动作落在李渭崖眼中,他终于记起自己刚刚准备讽刺他文弱来着,不过此刻,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嘲笑点。
  “没想到你的体力似小娘子一般弱,连用的帕子,都像女人家的。”李渭崖道。
  “这是我母亲绣的,她惯喜欢这些花儿的,也从不想着,我堂堂七尺男儿,用这帕子惹人笑话。”许锦之提到母亲,又想起昨夜与她争执的事情,不免眉头一阵躁意。
  提到“母亲”二字,李渭崖的内心仿佛被雨水打湿。
  许锦之留意到他眉间的怆然,便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我话多了,没想到与你相识不过两个月,竟能说这么多。”许锦之面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为了掩饰这份不自然,许锦之转身下山,李渭崖亦沉默地跟在其身后。
  “无论是面对犯人,还是同僚,你总能留意到别人的心思,唯独对自个儿母亲的心思,总视而不见。又或者,你是知道的,只是装作看不见。”李渭崖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
  许锦之一愣,转身看向他。
  “我也话多了,只是觉得,你还有母亲可抱怨,我已经没有了。”李渭崖挤出一丝苦笑。
  许锦之没说话,又转回身,背着手,拾阶而下。
  快走到山下时,许锦之的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我幼年丧父,母亲便将所有的心血都用在了我身上,我自然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只是,有时候难免觉得,被她的爱与付出压得喘不过气,便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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