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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27节

  母子俩到底是没有隔夜仇,许锦之陪她用过晚饭,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许夫人到底是气消了。
  “锦儿,刘家过两日又办簪花宴,这次呢,男女分了两桌,刘家也给你下了帖子,你就一同去吧。”许夫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请帖,交由许锦之手中。
  许锦之仿佛被雷劈中似的,将帖子拆了,上上下下看了两遍,放在案上道:“过两日便是清明,有七日假期,刘家不去祭祖,搞什么簪花宴?再者,历来相看,都是男方给女方发请帖,怎么到刘家,什么都反过来了?这不是簪花宴,这是鸿门宴吧。”
  眼见母亲要动怒,许锦之蓦地想起在青云山上时,李渭崖劝自己的话,瞬间又觉得自己过分了,于是忍下内心反感道:“如果母亲非要我去不可,那便去吧,只是不能误了给父亲祭拜的大事。”
  儿子都答应了,许夫人也就不计较他刚刚的话了,闷声闷气地表示:“这事儿我早安排妥当了,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翌日,许锦之上衙,刚巧撞上李渭崖,两人一前一后进门。
  “昨儿让你审问梅儿,可有什么进展?”许锦之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案子。
  李渭崖回想起昨日的情形,皱起眉头回道:“那女的什么都不肯说,我把她丢进牢里了,今日你还可以继续审。”
  “什么?”许锦之有些诧异,“你知不知道......”
  “你先听我说,我知道大理寺的规矩,只是嫌疑人,还不是嫌犯,或是定了罪的犯人,不能随便关押。我可不是那种仗着手中这点子权力,就随便欺负别人的人,还是女人。”李渭崖打断他的话。
  原来,昨天换了李渭崖进去后,梅儿怎么都不配合。李渭崖自认没有许锦之那样高超的套话技术,也知道梅儿不喜欢自己。但他怕的是,万一梅儿是凶手,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将她放走,万一再也抓不回来怎么办。于是,他故意言语刻薄,去激怒梅儿。梅儿选择直接顶嘴,但根本说不过他,于是甩袖要走。李渭崖拉住她,她用力挣脱,李渭崖顺势往地上倒去,装作受伤的样子。
  “殴打官吏,是个能关她的正当理由,没关系,我当时只能想到这个。”李渭崖耸了耸肩。
  “你倒是聪明。”许锦之微微一笑,却在李渭崖等着他更多夸奖时,面色一变,“不过,梅儿不是凶手。”
  许锦之说完,即刻往牢狱走去,李渭崖跟在后头追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昨天去河里捞尸骨捞出新线索了?”
  “是!”许锦之答道。
  到了牢狱中,许锦之问了当差的人,直接走到关押梅儿的牢房前。
  “都说牢房的风水差,昨儿见梅娘子还是风姿卓越的模样,今日就这般蓬头垢面了。”许锦之站定,望着盘坐在地的女人说道。
  梅儿睁开眼,看到是许锦之,冷冷地扯了下唇角,“你若是来帮你那位诡计多端的同僚撑腰的,大可不必与我废话,要怎么处置,你随意便可,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
  “怎么跟许少卿说话呢!”衙差瞪了她一眼。
  “开门。”许锦之对衙差说。
  “可是......”衙差有些犹豫,小声说道:“这疯婆娘昨晚闹了大半宿,有力气得很,属下怕伤着您。”
  “没事儿,开门。”许锦之温声道。
  于是,牢门打开,许锦之走进去,盘腿坐在梅儿对面,开口第一句便是:“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我本来就不是凶手。”梅儿嗤笑道。
  “凶手是邱娘子,只是,她还有没有同伙儿,我就不确定了。”许锦之淡淡说道。
  梅儿震惊不已,嘴唇张了张,最后又紧闭,仿佛制止了来自喉咙深处的质疑。
  许锦之瞧她的神色,不像是装的,于是接着道:“昨日,一个偷着下河捕鱼的人,在涝河下面发现残缺的人体躯干,内脏都被挖空了,填了石子儿,这才没有浮上来。后来,我们赶到现场后,大理寺的衙差们又陆续找到头颅、一只手和一只脚,正巧,加上先前在东市附近发现的,凑成了一整具女性尸体。不过,尸体的面容被毁了,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一般来说,毁尸意味着灭迹,凶手既然不想让人认出死者,又为何用飞镖去预示邱娘子的死亡?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梅儿眉头紧皱,听完许锦之的话,眉间的疑云又慢慢消散了些——她也品咂出这其中的不对劲儿了。
  “先前在东市发现的残肢上,发现了一圈浅浅的印记。我想起邱娘子长期佩戴脚链,所以先入为主地以为是脚链的痕迹。你昨天说,阿蛮被邱娘子送到了常相公的榻上,受过过捆缚和虐待。加上阿蛮本是被贩卖来大唐的新罗婢,这一路走来,人牙子怕手下这些女子逃跑,应当也会捆缚她们。我突然想到,断脚上发现的印记,怕根本不是脚链留下的痕迹,而是脚镣吧。”许锦之继续说道。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能直接证明我猜测的依据。仵作发现头颅两边的腮帮骨被打裂,若是完好的,应当是个圆脸。新罗生产圆脸美人儿,阿蛮是不是圆脸我不知晓,只是,邱娘子却是鹅蛋脸。”许锦之说完这些后,微微一笑。
  “邱掌柜她......心太狠了,其实阿蛮也是个可怜人。新罗那个地方,女子地位极其低下,很多穷人家的女子,凡是长得不错的,便被卖到人牙子手中,经过训练,再贩来大唐,一辈子为奴为婢。”梅儿想到什么,似有感慨。
  “知道她可怜,你不还是把人硬送到常相公榻上去了吗?”许锦之讽刺地说道。
  “那是她先算计我的!”梅儿咬牙。
  “如果她不算计你,你会帮她逃跑吗?”许锦之饶有兴致地问,他似乎永远对人性摇摆不定的善恶,有着极大的窥探欲。
  梅儿皱眉,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会,因为你是邱娘子的心腹,而阿蛮是邱娘子买来的奴婢,她天生低你一等。”许锦之替她答了,随后目光中又露出一丝狡黠,“朝暮阁的生意好得令人眼红,邱娘子为何使出这般金蝉脱壳之计?难不成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梅儿撇过脸去,并不回答。
  “是常相公吗?”许锦之幽幽地问。
  梅儿迅速转过脸来,语气冷冷道:“自然不是。”
  “那会是谁?难不成还能是圣人,或是某位皇亲国戚不成?”许锦之嘴上开着玩笑,眼神却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见梅儿还是不肯说,许锦之又道:“邱娘子杀了阿蛮,想要拿你顶罪,你到这时还在替她隐瞒,不觉得很傻吗?”
  “我......”梅儿对上许锦之的双眸,窥见他眼中耐人寻味的神色,勾起一侧唇角,冷笑道:“你休想挑拨离间,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死的到底是阿蛮,还是邱娘子,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许锦之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怎么会与你无关呢,你这人装得沉稳,做事有度,其实性子一点即燃,还睚眦必报。邱娘子这样坑害你,你都不肯供出她,那只有一个原因——”
  许锦之走出牢房,慢悠悠地将牢门重新锁好,随后立于门前,望着梅儿略带紧张,却努力克制的微妙表情,唇角上扬,“你们是一个组织,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事情败露,邱娘子欲拿你祭天,你心中不满却不敢违拗组织。要么,组织对你恩重如山。要么,你有什么致命的把柄在组织手上,这个把柄一旦被人知晓,比让你承认杀人还可怕。”
  影影绰绰的灯火打在许锦之脸上,梅儿只见他唇红齿白,与牢狱的阴郁气氛格格不入,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洞穿了所有旁人见他时的刻板印象。
  第四十章 朝暮(十)
  许锦之又命随风去户部查户籍了,这次,不光是梅儿的,还有邱娘子的及萍儿的。
  查到的结果,要么,就是一片空白,要么就是无任何可疑之处。
  梅儿,本名邓翠翠,魏州人,上元二年生人,家人于安史之乱中走失,后流落长安,辗转到人牙子手中,人牙子见她样貌、身段儿都好,便请了人教她认字、唱曲儿和跳舞,打算将她卖去青楼或是大官家中当歌姬。但朝暮阁掌柜邱娘子买下她,此后她便一直跟在邱娘子身侧做事。
  萍儿,本名朱竺,幽州人,年岁不详,家人于安史之乱中走失,先辗转汴州,后到长安落脚,因吃不起饭,自愿卖身,后被邱娘子买下。
  邱娘子,本名邱绒,户籍不详,年岁不详。她不曾出嫁过,也没有其他家人。一开始,她在西市租下一间小铺子卖首饰,虽然用的材料并不名贵,但样式新奇,受到小娘子们的喜爱。名气传开之后,邱娘子便在西市盘下一栋楼,取名“朝暮阁”,还是卖首饰,只是用料变得稀贵了许多,匠人的手艺也越发精巧,旁的铺子学都学不会。
  三个人看上去祖籍不同,年龄不同,所经历的事情也不同,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许锦之觉得,要么,是三人之间的联系,不在户籍上,尚未被发现;要么,是户籍上的资料被人删改过。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这个案子都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转眼到了清明,许夫人一大早就准备起来了。等到许锦之也洗漱完,母子二人一起开了香阁,给祖父、祖母、父亲的牌位前摆上香烛和吃食。
  其实按理说,清明是要回乡祭祖的。但是清明的假只有七天,很多京官祖籍并不在长安,一来一去,路上就会耽搁许久。所以,要么是该官员将祖宗的牌位移供在家中小楼中,清明节在家祭祀;要么,就是族中一大家子提前算了日子,来长安祭祖,一家子还可团聚。
  不过,许父去世之后,许锦之见多了人情冷暖,早就和族中人不大往来了。故而,哪怕许锦之如今颇受圣人器重,族中也无人来长安和他们母子一道过清明。不过,母亲娘家的一些亲戚,还是托人寄来了青团,聊表心意。
  母子二人祭拜完后,令下人撤了吃食,又看着人将香阁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这才重新锁上。
  随后,许夫人与许锦之坐在香阁前,吃着远从越州寄来的青团。
  “青团还是刚蒸出来的好吃,这会儿吃的,冷飕飕的,还粘牙。”许夫人嘴上抱怨,却是将手中青团全部吃完。
  许锦之只是吃了几小口,便收住嘴。
  “寒食青团店,春低杨柳枝。在江南道,家家户户都会在清明前蒸青团。你外婆还在时,每次都是寒食节的前一晚起来蒸,早上我们都是被香醒的。”许夫人低头摩挲着包青团的油纸,目光仿佛已透过油纸,回到很远的从前。
  “也不知道,你舅舅怎么样了,他腿脚不好,一遇上下雨天,就疼得厉害。”许夫人喃喃念道。
  许锦之想到舅舅刘常安,心中也止不住叹息一声。
  母亲家中,原也是越州的读书人家,只是家中子嗣单薄,外公外婆生前只得了一儿一女。
  父亲故去后,舅舅常接济阿姐和许锦之这个外甥儿。不过,舅母性子泼辣又市侩,见大姑姐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觉得他们是累赘,便撺掇着丈夫疏远他们。
  舅舅在阿姐与妻子间左右为难,虽然表面上与阿姐确实疏远许多,但私下里仍悄悄接济了她一些。
  如今,许锦之有出息了,舅母又撺掇着丈夫常与大姑姐来往,舅舅觉得这么上赶着,面上过不去,反而还不如过去与阿姐家亲近了。
  许锦之心中什么都清楚,他对舅母厌恶,对舅舅却还是有几分真情的。故而,他能理解母亲的心结所在。
  “年纪大了,总是见一次少一次的。过两年看看有没有机会,若是江南道有空缺,我就自请调往江南道做官吧,这样你与舅舅就能常相见了。”沉默半晌的许锦之突然开口道。
  “胡说!”许夫人斥责他,“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往长安调,哪有天天想着外放的。你如今得圣人看重,可不能走错了路,影响了仕途,否则我将来去黄泉下面见你父亲,都没脸子。”
  “成,那我给舅舅写信,让他们一家子明年来长安团聚。”许锦之笑道。
  “你真是......”刘氏抹了把脸,眼眶一红,话堵在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一直觉得儿子同自己不亲近,他少时受过弟媳的刁钻话,她生怕儿子还将这些事记在心上。不过今日一瞧,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一时间,刘氏觉得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想要哭,却觉得当着儿子和一干下人的面,怪丢脸的,又将眼泪憋了回去。
  “今儿晚上用艾叶好好洗个澡,明儿清清爽爽去刘家赴宴。你小子老大不小了,必须好好表现,听见没?”许夫人点了下许锦之的额头。
  听到这桩事,许锦之的内心无比抗拒,但自己已经答应下来,还有什么可回旋的余地呢?
  于是次日,他不情不愿地跟着母亲出门,一同往刘家去。
  去之前,许锦之还吩咐随风去东市的糕点铺买一些青团,给李渭崖送去。
  随风一直觉得自家郎君偏心,但无奈,郎君的话,他不敢不听,也是不情不愿地照做了。
  李渭崖收到青团时,刚喝下卫太医开给自己的药,内心直泛恶心,看见青团便也就没什么食欲,吩咐玉奴和阿虎吃。
  随风还未走远,听到这话,忙折回身,指责李渭崖道:“你也太不把我们郎君的好意放在心上了,采芝斋的青团很难买的,价格也不便宜,你居然随随便便就赏了下人吃。”
  玉奴和阿虎还没将青团放入口呢,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
  玉奴怼他道:“随风小哥真是好大的谱呢,你将自己当下人,我们主人可是将我们当家人的。”
  随风原不想同女人吵,但听到玉奴说的话,忍不住笑道:“我将自己当下人,是我有自知之明。你嘴上说着李司狱把你当家人,你却一口一个‘主人’地喊着,到底谁奴性更重?”
  “你......”饶是玉奴一张巧嘴,这时也百口莫辩。
  阿虎觉得自己和玉奴受到欺辱,捏了拳头,就要教训随风,被李渭崖及时拦下。
  “退下。”李渭崖的话不怒自威。
  转头,他冲随风说道:“多谢你家郎君美意,待休假过去,我自会去谢。只是我现下在吃药,这药的药材古怪,吃得我一直泛恶心,别说青团了,我今日连一粒米都未吃下。至于玉奴和阿虎,他们确实是我的家人,他们护着我,就像你护着你家郎君一样,就别再吵了吧。”
  随风抿了抿嘴唇,他还不习惯李渭崖这么温文尔雅地说话,毕竟在他心底,李渭崖就是一个蛮夷之地的粗人。
  “那你自己同郎君说吧,我走了。”随风转身,一来,他总觉得李渭崖今天怪怪的,自己对上他,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二来,他挺怕李渭崖身边跟着的两名随从的,感觉一个像毒蝎,见谁蛰谁;另一个像疯狗,逮谁咬谁。
  随风走后,阿虎“呸”了一声,口中骂骂咧咧,说了好几句不中听的。
  “好了。”李渭崖制止他,“你们二人需谨记,就算是看在许少卿的面子上,以后也莫要再同他的随从起冲突了。”
  “可那个许少卿,差点害死你。”阿虎已经知道了许锦之拿自家主人试暗器的事儿,正恨得牙痒痒。
  “他见过我的身手,知道我不会被这些东西伤到,飞镖上淬了毒,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再说......”李渭崖想到卫常风,眉头一皱,声音渐低,“是他引我进了大理寺,也是他让我认识了卫太医,我从未想过,寻找真相之路会这么近。毕竟,真相,是比我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玉奴与阿虎对视一眼,没再说话。
  那晚在小酒铺里,卫常风亲口说,李渭崖和他认识的一名故人有四五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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