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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41节

  “不错,沈瞎子我认识很多年了,当初也救过我,是个民间高人。”任大插嘴一句。
  “敢问大当家,你是在哪里结识的沈郎中?”许锦之笑着问。
  任大紧皱眉头,似乎在努力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不记得了,不是在山里就是在山下吧。”
  许锦之冷笑一声:“二十年前杀的人,大当家的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之后救过你命的人,大当家的反倒记不清。果真恶是天生的,不记恩人,只记刀下魂。不过,正是你这种特性,才给了沈郎中可趁之机。”
  “无论你俩怎么认识的,沈郎中都借着这个机会,博取了你的信任。康九亦如此,他救你一命,从此成为你的心腹。你一定想不到,就是这两个心腹,搅得你兄弟离心、妻儿尽失。”
  “你胡说!”任大怒吼道。
  许锦之可不吃他这套,只淡淡道:“事实就是事实,是由无数个细节紧密贴合而成,不因你个人的意志而改变。你这样愤怒,无非是不敢面对真相。”
  任大一愣,似乎是不想承认被许锦之说中,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许锦之转身,将目光投向刚刚那两个指认洪六的小喽喽,“你们没有说谎,只是,你们看到的洪六,不是真正的洪六。”
  两名小喽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许锦之也不急着解释,而是走到草儿跟前,突然伸手,捏住草儿的下巴,揉搓两下,往上一揭,一张蜡制的面皮就这么被扯下来。
  面皮之下,是一张饱经沧桑的男人的脸。虽然年华已去,但通过其相貌,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俊秀郎君。
  草儿骤然被揭了皮,双手捂脸,不知所措。
  洪六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讨个说法,“你,你为何要害我?”
  “我想,他并非蓄意害你。只是因为你刚来不久,若是扮作旁人,会更容易引起怀疑,但若扮作陌生人,则会引起戒备,所以,不得已,他只好扮作你,企图蒙混过关。”许锦之道。
  “你,你到底是谁?”任大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草儿。
  草儿放下双手,目光中满是愤恨,他豁出去一般,盯着任大道:“我是谁?我是躺在地上这具女性白骨的丈夫!”
  “怎么可能?”任大倒退两步,看看地上,再看看草儿,目光中满是疑惑。
  “二十年前,我携妻子与随从逃命至山中,你们将我的妻子与随从掳去,我因去山中找水而躲过一劫。后来,我为了找寻他们的踪迹,便在山下的县城住下,平日里靠帮人看病赚些钱,用作谋生。无意之间,我得知了你们的大名,猜想我妻与随从大约是被你们掳走了。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我的随从,为了掩护我的存在,冒充了我。他们死得那么惨,我怎可能让你好过?我要让你和你的手下离心,我要让你失去一切后,在绝望中去死——”
  草儿的话还没说完,任大便目露凶光,“所以,巧儿是你杀的?”
  “我没杀她!我只杀该杀的人!”草儿顿了顿,目光黯淡下去,“夫人她也是被掳来的,我看到她,就想到我的妻子。我杀她作甚?”
  “那么是你?”任大指向康九。
  康九不答,只面向许锦之,微微笑道:“其实,洪六的故事,便是我的故事。我与十一娘清清白白,只是认识她而已。我帮洪六的原因,是因为,他身上,有我的影子。当初,我上山,假意被困在山中,就是为了入寨为阿姐报仇。”
  他的目光落向地上那具女性骸骨,目光温柔至极,“我阿娘在家没地位,连带着,家中老奴也敢欺负我。阿姐与我同父异母,却肯照看我几分,我内心很是感激。”
  洪六怔住,“九哥......”
  康九的目光上移到任大脸上,显露出凶狠,“阿姐性子倨傲,断然不肯与你们这种草寇为伍,你恼羞成怒,就杀了她。可知人生来有高低贵贱之分,她宁可死,也绝不可能委身于你这种人。”
  若是旁人说这话,任大最多恼怒。但眼前之人是康九,是他最最信任的康九。
  莽汉也有真情在,遭受心腹背叛的痛楚,令任大险些站不住。
  反应过来后,他抽出剑,直接刺向康九,想要直接了结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李渭崖的身影如同一缕轻烟般滑出重围。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任大手中的剑已经被击飞。
  “妈的!”任大捡起剑,要同李渭崖拼了。
  李渭崖却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只见剑影一闪,他已将剑锋架在了任大的脖颈之上。任大只觉一阵冷意袭来,动弹不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而周围的小喽喽们无一人敢上前,气氛瞬间凝固。
  李渭崖冷冷一笑,眼神如电,“大当家的,你若是敢动一下,怕是性命不保。在我们许少卿将案子彻底破了之前,得辛苦你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跟我待在一起了。”
  说完,他又弯起唇角,对许锦之道:“起得这样早,怎地不叫我?枉费我刚刚起来,去溪边摸了两尾鱼,片了后,煮了鱼粥。你回去吃完再审案吧。”
  第五十七章 草台(八)
  不说不觉得,一说,许锦之真是饿了。
  他回到石屋内,一口气将鱼片粥喝了个精光。
  吃饱喝足,许锦之顿觉自己脑子又灵光许多,于是令人将康九送来受审。
  “康郎君,请坐。”许锦之伸手邀道。
  康九膝盖受损,动作极缓地坐下,过程中压到伤口,眉毛皱成一团。
  许锦之盯着他的伤口,以关切的口吻说道:“我们的行李中,有上好金疮药,待会儿拿给你。最近雨水多,你这伤口若是不好好擦药,是要留病根的。”
  康九淡漠地摇头:“不必了。”
  许锦之也不勉强,换了个话题:“说说吧,你杀夫人的动机是什么?”
  康九忽然笑了笑,看向他,“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请许少卿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许锦之道。
  “你是何时发现我与沈郎中之间的关系的?”康九问。
  “瓶子。”许锦之回道。
  康九不解:“瓶子?”
  “还记得从你房中搜出的瓷瓶儿吗?瓶身刻着的,是三年前在中原一带极其流行的诗作。你一直蓄意隐瞒你与沈郎中的关系,后来还是我逼问,你才道出,这些年你与他一直有来往,阵法是他教的,僧冠掌粉是他给的。既一直有来往,为什么你用来装粉末的瓶子,却是三年前的?三年前,发生了一件事。据说,杜三儿看上了在河边洗衣的草儿,强行掳至寨中。”
  “联系后来你们说的,这个草儿,只是个农妇,如何能一眼识得压寨夫人,知道找夫人救自己?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加上,这个草儿姑娘实在不简单,用自身做局,将寨中男人耍得团团转,自己还能置身事外。一个农妇,如何能有这样沉稳的心机?”
  “于是,前后对应起来,真相就呼之欲出了。我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来验证我的猜想。”许锦之缓缓而道。
  “精彩。”康九鼓掌。
  “我在山下读书时,就曾听过许少卿大名,人人道,长安大理寺少卿断案如神,能从细微处洞察全局。今日一闻,所言不虚。”康九说道。
  “你还有问题吗?”许锦之问。
  康九摇头。
  “那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了,你是如何杀害的夫人?你、沈郎中,同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许锦之紧盯着他问。
  康九垂眸,思索片刻,忽地笑了:“待会儿,你不是还要审沈郎中吗?让他告诉你吧。”
  “康郎君,你并未遵守诺言,这算是回答吗?”许锦之面色一沉。
  “可以不算是吗?”康九反问。
  许锦之皱眉,片刻后,他倒也没有追问,只是评了一句:“我在大理寺几年,经手无数案子。凶手之中,有屠狗之辈,亦有读书人。你知道二者区别在哪里吗?屠狗之辈,杀人杀便杀了,行为果断,反倒留下的证据少。读书人杀人的缘由隐秘,行为犹犹豫豫,总想着能将一切隐藏起来。有的,还要故意留下一些假线索,故弄玄虚,彰显自己的聪明,反而露出不少破绽。”
  康九又是一笑:“许少卿说得有理。”
  “你那么恨大当家的,为何不直接杀了他?按照后来他对你的信任程度,你应当有无数次机会,能悄无声息地了结了他,何必与草儿在暗处挑拨离间,设这样的局?”许锦之问。
  “杀一个人多容易。我不杀他,我要剥夺他最在意的东西,权力、兄弟情分、最爱的女人......让他一无所有,让他在痛彻心扉后,自己选择了结自己。只可惜,计划才开始了一半,你就来了。”康九露出玩味的表情。
  “康九,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仇家是谁。你看你一口官话,上次从我面前离开,行的还是长安大家礼仪。若非少时被悉心教养,这些特质不会一直跟随在你身上,哪怕身在山寨多年,也不能磨灭。”许锦之的目光如同利刃,紧紧地锁定在他的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外壳,直达内心深处。
  康九微微挺直背脊,面上虽镇定,呼吸却比平时急促了一些,显露出内心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二十年前,安庆绪杀父**,与史思明......”
  “安史之乱,无辜被牵连的家族何其多。有时,一人谋叛,与他沾亲带故的家族势力便要全部被剪除。”康九打断道。
  “人生祸福难料。”许锦之轻叹道。
  “其实在这里也挺好,只是时间久了,会记不得自己是谁。我也知道这些特质总有一天会暴露我的过去,但我就是想记住。我的故乡在长安,可是自我出生后,就一直不曾见过它的真实面貌。”康九幽幽说道。
  “如今的长安,那些被毁坏的宫殿、庙宇、民居都已得到修复,朝廷一直在采取各种恢复措施,包括赈济灾民、招募流亡人口回归,眼下,虽无法与盛世时相较,但人民总算能安居乐业了。”许锦之说道。
  康九眼角微微下垂,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待他走后,许锦之又命人将草儿带来受审。
  草儿进入屋内,径直盘腿坐下,神色镇定,仿佛不是来受审,而是来与知交好友喝茶论道的。
  “你是如何发现的?”不等许锦之问话,草儿倒先问出心中好奇之处。
  “沈郎中,你可知,这世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无论仿得多逼真,总有错漏之处。就比如,你分明双目失明,虽耳力比寻常人灵敏,到底不能通过声音分辨所有真假。”许锦之盯着他的双目说道。
  草儿一愣。
  “就比如,这石屋内光线极差,任何人从屋外进来,眼睛都会有个不适应的过程,你却没什么反应。”
  “再比如,那时在坟堆,我分明是一人前往,你驱人离开时,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我当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还是李司狱提醒我,我的鞋底磨坏了,走路咯噔作响,听上去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我才一下子明白其中关窍。再加上,你见官不怕,泰然处之的模样,真不像一个村妇,倒像是一个见惯了各种大人物的长者。”许锦之又道。
  听到“大人物”三个字时,草儿的手蓦地缩进袖中。
  许锦之将这个细节收入眼中,眼睛微眯,继续说道:“僧冠掌产自扶桑国,长安都少有的东西,你是如何获得?你可不要告诉我说,你本是什么西域商人,手中奇珍异宝很多。你说的一口官话,一点乡音都没有,分明就是长安大户人家出来的,你又说二十年前与妻子、随从逃至此处,你还懂得训鸟之术......沈郎中,我看你还是自己招了吧,你究竟是谁?总不能是我猜的那位吧?”
  “你猜的是谁?”草儿忙追问。
  许锦之紧抿双唇,喉结微微上下滑动,想要说的话梗在喉间,却最终没能道出口。
  “说呀,你猜的是谁?”草儿很想知道许锦之心中的答案。
  许锦之犹豫片刻,决心将可怕的猜想压下去,他转换话题道:“你与康九,是谁动的手?杀害夫人的缘由是什么?”
  草儿一愣,片刻后,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是我。杀她是因为,她知晓了我的秘密。”
  “你说谎。”许锦之唇角微微勾起,“夫人尸体上的伤我验过,按照匕首刺入的角度,凶手身长七尺,你的身长才六尺多,根本不符合凶手的体貌特征。”
  “你在为谁掩饰?康九吗?”许锦之问道。
  草儿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似乎是没想好怎么回答。
  “康九很聪明,他先受审,我问他,你和他谁是凶手,他避而不答。我想,并非是他不愿将此事担下来,而是怕与你的答案不同。这个案子,真相或许只在你二人心中,故而,便以后审那个人的回答,作为答案。我说得对吗?”许锦之说道。
  若是草儿能看见,他的眼神怕是早就出卖了他。
  “真正的答案是,他动的手,但你都看见了。或者说,你都听见动静了。你第一时间,为他想方设法掩盖罪行,或是与其串供;或是做出些无意义的行为,比如扮作洪六的样子,在夜间乱窜,好干扰我们的判断;又或是,夫人身上那些非致命的伤口,是你补的,目的也是干扰我们。”许锦之顿了顿,声音渐轻:“沈监事,你豁出一切去爱一个,你不该爱的女人,现下又豁出一切保护她的阿弟,如此爱屋及乌的行径,某也难免动容。”
  草儿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苍白如纸,双唇紧闭,呼吸急促而不稳定。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轻叹道:“许少卿,你太厉害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虽说这世上,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有时候,眼里看的东西太杂,还不如我这看不见的,心中清明。”
  “你若真的心中清明,就不该想着犯罪,也不该替别人掩盖罪行,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许锦之目光如炬,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草儿笑了笑,“许少卿既猜出我是谁,便知我最擅给别人卜卦。我若说,我早知康九今日在劫难逃,你可信?”
  “那你卜出自己在劫难逃了吗?”许锦之盯着他问道。
  草儿摇摇头,“擅卜卦者,不卜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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