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43节
“楼上可有住房?我们一行八人,麻烦准备四间房。若是方便,再准备些吃食,我们倒不算饿,主要是外头还有二位,已是饿得皮包骨了。”许锦之语气客气,从钱袋子里拿出钱来,欲付给他们。
那两位难民,也随之进了屋子。
伙计们面面相觑,最后是一位最年长的起了身,叹了声气道:“贵人,我看您面善,和前头那位秦宣抚使一样,是个好人。但河阳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们还是走吧。”
“此话怎讲?”许锦之扬眉。
伙计还没来得及回话,那俩难民倒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
“于县令,就是咱们河阳的土皇帝,当地所有的官员、富商家族都唯他马首是瞻。灾情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儿了,朝廷是派了人来赈灾的,也派了人过来修大坝。但是,几场大雨过后,朝廷派来的人,莫名其妙死在了河里。大坝也决堤了,咱们老百姓哪里经得住这么耗啊。”
“大家都知道于县令有问题,可又有谁敢问呢?有关系的、帮着糊弄的,能喝到几口粥,那些刺儿头,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都服了。”
伙计们面露恐惧,好似在说:你们怎么把什么都给说出来了。
许锦之倒是很欣赏这两个仅剩不多的“刺儿头”,他再次询问伙计,店里还有没有吃的。
伙计叹了口气,从后厨端出几块土馍,又拿出半壶浊酒,放到案上,“就这么多了,贵人们省着些吃吧。”
俩难民看见土馍,眼睛发光,直接冲上去,抢了塞进自己嘴里,哪怕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停下。
“慢些,慢些吃。”甄祝看不下去,从行囊中,将自己吃剩的肉干取出,拿给他们。
看见肉干,伙计们眼睛也亮了,不停咽口水。
许锦之见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吩咐随风:“将我们带过来的干粮,都给大家分了吧。”
“是。”随风应道。
待俩难民和伙计们都吃饱喝足了,许锦之往凳子上一坐,开始进行深一步的问话。
俩难民都是底层百姓,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肯听他们说话的高官,便将苦水往外倾倒,根本停不下来。
“咱们河阳女多男少,当年打仗,家里的青壮年都被抽调上战场去啦,到后来,家里的老父亲也得上,家家户户只剩下老弱妇孺,田里的庄稼根本没人管,就大片大片烂在那里。可是,除了家家户户的一亩三分田,别的田都是朝廷租给我们的呀,交不上税,就只能欠着。”
“吃不上饭,又交不上税,人人饿得皮包骨头,只能去山上挖草根、啃树皮......后来,山都被我们吃秃了,便只能吃人了。一开始是吃死人,后来就有人当街杀人拖回去煮了。体弱者,宁可饿死,也紧闭门窗,不敢出门,怕被人一棍子敲晕,拖去吃了。”
“后来,来了个于县令,一开始,他假模假样地想了很多办法,又是给单身女子找婆家了,又是给生得多的妇人奖赏米粮了。他鼓励寡妇再嫁,甚至还教妇人们如何打扮,吸引附近乡里的男子前来入赘。那时候,我们也过了几天稍稍平稳的日子,但天下当官的都一个狗样,很快,于县令就变了。大家伙儿都说,他这是把咱们当猪,养肥了再杀呢。”
大家听得沉默。
店内伙计们,算是百姓中比较有见识的人,知道的,也就多一些。
年长的伙计,告诉许锦之:“我们春满楼,原先也是河阳县数得上名号的酒楼,自打洪灾来了,我们掌柜的跑去外地躲难了,留下我们守在这里。洪灾过后,就是灾荒,就是疫情,百姓们为了活下去,看见吃的便抢。我们也是为了活命,才把匾额摘了,整日苟在其中。”
“再说那个于县令,他之前逼咱们下河捕捞鲤鱼,这可是要打六十板子的大罪啊,我们掌柜的不肯。他又让我们把酒楼重新装饰一遍,买一些好看的小姑娘放在店里做招待,再将吃的卖贵,我们掌柜的还是不肯。最后,我们酒楼老有人闹事,后来就开不下去了。”
“说起来,我们掌柜的虽然胆小怕事,但到底心不坏,他临走前,给了我们好些吃食和家当,不然,我们也撑不到现在。”
“你们掌柜的不肯做这单买卖,一定有别的店愿意做吧。”许锦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凳子,问道。
“是,三元巷的芙蓉楼,就是这么干的,现在还开门迎客呢。只是现在这光景,能进去的,除了于县令的走狗外,都是本地富户了。他们养了一帮打手,也没人敢去那里讨吃的。”老伙计答道。
见师傅都开口了,一旁的小伙计也忍不住了,“他还私自加注铜币的重量,说是为了让老百姓手中的钱更值钱,但其实......”
“但其实,老百姓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贫困,倒是县令本人和那些一道同流合污的富户,腰包越来越鼓了,对吧?”许锦之道。
“是,是。”小伙计连连点头。
许锦之皱眉道:“安史之乱爆发之际,第五琦推行了币制改革,他认为提高铜币的重量,就能增加铜币的价值,认为这样会让老百姓手中的钱,越来越值钱。但其实,市面上的铜币全部因此贬值,米面布匹都卖得越来越贵,百姓越来越活不起了。”
“这叫做钱轻物重,是一种由货币引发的民生现象。百姓不懂,读了一肚子书的官员也不懂吗?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有的官员,看着历史,不想着如何避免悲剧再次上演,倒是借着它,想方设法将百姓手中最后一点救命钱榨干,简直可恨至极!”许锦之的声音低沉却有力,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待大家伙儿反应过来时,也都表达了各自的愤怒。
“如此,那我们便去会会这个狼心狗肺的于县令吧。”许锦之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要出门。
见贵人要走,其中一个难民忙上前将其拦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我可以把没吃完的肉带回去给我媳妇儿吗?她刚生产完......”
“自然可以。”没等难民说完,许锦之便回他道。
难民欢喜地直给许锦之磕头。
店内伙计们见许锦之一行人一腔热血,目露担忧,尤其是老伙计,在他们离开之前,忍不住道了一句:“龙王保佑,贵人们此去,可一定要平安呐。”
第六十章 屠龙(二)
一行人刚出门,居然发现有人盗马。
“干什么呢!”于郄一声呵道。
小贼吓得连忙要跑,于郄下意识要追。
“诶,算了。”许锦之喊住他。
那小贼身形瘦弱,衣服上的补丁比原布料都多。估摸着是活不下去了,才做这交易。
见贵人愿意饶过自己,小贼忙小声地道了一连串的谢,赶紧离开。
李渭崖跨上马,一行人往当地县衙方向走去,走到半道,李渭崖突然掉转方向,“你们先去,我去那个芙蓉楼看看,买点能补身子的汤汤水水,给那小哥的媳妇儿送去。”
“行,早去早回。”许锦之点点头。
河阳县县衙位于县城的东南方,从外部看,墙体破败,也显得凋敝不堪。
门口的护卫,看着瘦,但中气十足,一看便是能吃得饱肚子的。
“干什么的!”护士拦下许锦之一行人。
一般来说,县衙的护卫见穿着贵气的人,都会露怯。
眼前这两名护卫,眼高于顶,不但见惯了贵人似的,而且是见惯了贵人对他们的头儿卑躬屈膝,这才有的这般狐假虎威的反应。
许锦之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将代表身份的鱼袋和龟符出示,淡淡道:“大理寺少卿、新上任宣抚使许仲明,受当今天子所托,来此地慰问灾民,并查明前任宣抚使秦君阮死亡一案。”
俩护卫互相对视一眼,一名护卫翻了个白眼道:“那你等下,我去通报。”
“一个小小护卫,好生张狂!”甄祝上前,有些恼怒地开口。
许锦之拦下他,微微摇头。
另一名护卫跟没看到、听到似地,继续站在原地,眼看天上。
过了会儿,那护卫回来,朝许锦之一行人招手:“跟我来吧。”
这一下子,随风也恼了,跟在许锦之身后,小声抱怨:“太没礼貌了,他们到底是无知,还是河阳县真是什么法外之地吗?”
许锦之将手负于身后,依旧不动声色。
一行人穿过仪门、大堂,直入后院儿,发现小小一个县衙,居然几十名护卫守着,颇觉不可思议。
两名身穿官袍的男子走至院中,前头的,当处中年,身穿绿衣,身形健壮,一双黑眸露出警惕的光芒。
后头的,着青衣,从面部的褶皱与胡子的长短颜色看,年纪已经很大了,精神头儿还算足,看上去不像是个老糊涂。
“在下河阳县县令于松白,见过许少卿与各位亲卫。”绿衣男子抱拳道。
“在下河阳县县尉东方明,见过......许少卿与各位亲卫。”青衣老头儿躬身道。
众人亦抱拳,算是回过礼。
进了屋,县衙的厨娘过来给大家奉茶。
许锦之看了一眼茶碗,只听于松白语气愧疚地说:“河阳县连年受灾,招致贫困,所以没什么好茶招待大家,陈年的紫笋,还是我家中前年托人送来的,大家别嫌弃。”
“陈年紫笋,那确实喝不得。”许锦之接话道。
不光是于松白和东方明一惊,其余人也均是一惊。
不过,这一惊的效果很好,大家都放下了茶盏,没人碰茶了。
于松白与东方明对视一眼,二人面露尴尬。
“许少卿从长安而来,看不上咱们这小地方的茶实属正常。”东方明抚着胡子,缓缓而道。
“此言差矣,紫笋产自湖州,那可是贡茶产地,许某岂有看不上之理?许某看不上的,向来都只是人,尤其是这河阳县的人。”许锦之语气一顿,勾起唇角,目光闪烁,继续说道:“你说你们贪墨朝廷赈灾的钱财和米粮,还勾结当地富商,一道做高河阳物价,把钱都死死扣在自己手中。这么有钱,却只给咱们喝陈茶。于县令,你知道你为何一把年纪了,还是县令吗?就是为人太抠搜了。这为官之道,就是要懂得舍,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
于松白与东方明二人愣住。
其余人,除了随风外,也都一脸震惊,心道:这是我能听的吗?许少卿如此奔放地说出心中所想,也不怕隔墙有耳?这事儿怎么那么蹊跷呢?
“是,许少卿说的是,某受教了。”于松白点点头。
他刚要招呼厨娘,去给许少卿换壶新茶,一旁的东方明咳嗽两声,于松白愣了愣,随即脸色大变。
“不,不是,我没有贪墨朝廷的钱,也没有......和当地富商勾结。”于松白惊出一身冷汗,说到最后,已是不敢再看许锦之。
这时,四名千牛卫才如梦初醒,原来,许少卿这般污名化自己,使的是这招“声东击西”,妙啊,真是妙。
随风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得意地扬起下巴,仿佛在说:你们这些大老粗,我家郎君的聪明才智,你们才见过多少。
就在大家以为,许锦之会借机向于县令发难时,许锦之却迅速转移话题。
“茶,我们不喝了,倒是我们一路风尘仆仆,是该找个地儿歇息,洗个澡,吃顿饭了。”
于松白顿时松了口气,起身道:“早听闻许少卿要来,客栈是早就安顿好了的。”
“住客栈?”许锦之扬眉。
于松白不知又哪里说错话,看向身后的东方明,但东方明也是一脸懵。
“一路走来,到处都是破破烂烂,住客栈,我怕不安全呐。这样吧,于县令若不嫌叨扰,我们就住于县令家中吧。还有俩小兄弟去芙蓉楼买吃的去了,一会儿回来。一行八人,于县令家中屋子应该够吧。”许锦之笑得人畜无害。
“这......”于松白又要冒出一身冷汗了,他磕磕巴巴地回道:“家中女眷胆子小,见了生人,怕是——”
“我们就住前院儿,随便给我们安排个耳房住着就行,我们不挑。”不等许锦之说话,身后的甄祝先开了口,还举起手指,发誓道:“我保证,我们哥几个,绝对不往后院儿去一步,不会吓到夫人小姐们的。”
“这......”于松白望向东方明,似乎等着自己这位好下属,马上给自己想个新的解围法子。
没成想,东方明向他使了个眼色,竟是一口替他答应下来:“若各位不嫌弃,那是再好不过了。”
话聊到这里,许锦之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副恨不能立刻跟于县令回家,洗个澡,再美美吃上一顿的做派。
“对了,我那位小兄弟姓李,国姓李,他还有个长得凶神恶煞的随从,一会儿他们来县衙,麻烦于县令叫下人通传一句,我们先去府上叨扰了。”许锦之道。
“好,这是自然。”于松白硬着头皮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