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45节
看到自家郎君,他忙跑过来,压低声音道:“郎君,我觉得我们换个地方住吧,这地方不干净。”
许锦之皱眉,“你也听见了?”
随风重重点头,他神情恹恹的,一副风吹过,就要倒下的样子。
许锦之到底还是关心属下,“这会儿阳气足,又没人吵你,你且回屋子睡去吧。至于你说的不干净......越是不干净,才越要住下。”
“啊?”随风面露绝望,“那,那我可以跟着郎君你住吗?我,我睡地上就行的。”
“不行。”许锦之和李渭崖异口同声地拒绝。
“好吧,那......多谢郎君,我回去睡了。”随风无奈地转身。
阿虎在旁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句:“矫情。”
练武之人,都有早起练功的习惯。
他们六个在一旁,又是站桩,又是练剑的,许锦之则围着那株老槐树进行查探。
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女鬼,能在院子里穿上穿下的。要么,此女子轻功了得。要么,她借助了一些工具,譬如绳子,才能实现这种效果。
“诶诶,许少卿这是要做什么?大早上的,想爬树?”甄祝扯着一旁的于郄问。
于郄看了一眼,笑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许少卿一定是惦记昨天的槐叶冷面了,自己摘的槐叶,可能更香些呢。”
许锦之有些费力地攀上了那株老槐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树干上的每一处细节。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处侧根上,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就在这时,他的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下坠落。
众人明显都慌了。
站在树下的李渭崖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地飞身而起。只见他双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便稳稳地接住了许锦之。
两人一同滚落在地,尘土飞扬。
“大早上的,你抽什么风呢。”李渭崖掸落身上灰尘,望向许锦之。
许锦之从未在下属们面前这般狼狈过,但他顾不了这么多,指着树上道:“那里有吊痕,而且痕迹颇深,反复摩擦所致。”
李渭崖一愣,立刻想起昨夜的事情。
他抬头,看向树干与屋顶的距离,眸色一深,又飞身上屋顶。
昨儿夜里,纵使月光再好,也看不真切。这会儿细细查看,倒真的发现一些东西——房屋的角脊上也有吊痕,也是痕迹颇深。
他翻身下来,将发现跟许锦之说了。
“用绳子吊着,荡来荡去,扮女鬼,这个主意倒新奇,但风险也大。她是如何做到待我们出去时,快速收了绳子的呢?”许锦之眯起眼睛。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怎么咱兄弟几个,一个字都听不懂?”甄祝上前问。
许锦之正要回答,葛衍突然推门入庭院,倒吓了众人一跳。
“早饭已给各位准备好了,是现在用,还是待各位练完功夫再传?”葛衍问大家。
“哦,你现在传吧,咱几个也练得差不多了,都饿了。”甄祝回道。
葛衍却不说话,只看向许锦之。
许锦之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道:“那便传吧。”
“是。”葛衍这才转身。
“等等——”许锦之喊道。
“许少卿还有何吩咐?”葛衍面无表情地回身问。
“不知于县令今日可有空?待会儿用完早食,我们便要开始查案了。”许锦之说道。
“昨儿说了,几位来得不巧,于县令这几日每天都很忙。许少卿要查什么问什么,老朽可帮着回答一二。”葛衍回道。
“诶,你这老头儿——”
甄祝对于刚刚自己被无视的事,还在介怀,结果这老头儿连许少卿的面子都不给,他可就逮着机会发泄了。
不过,许锦之却没让他把话说完,抬手制止了。
“如此,那便有劳葛管家了。”
管家走后,甄祝忿忿不平道:“许少卿,此人一个小小管家,连通报都未曾通报一声,就说于县令没空,摆明了糊弄咱们,您为何——”
“你都察觉是糊弄了,那咱们如果不顺着他的意思,怎么能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李渭崖唇角一勾。
许锦之看他一眼,露出赞许的眼神。
第六十三章 屠龙(五)
用过早饭后,许锦之一行人正要去县衙。
谁知,葛衍自个儿搬来一筐竹纸,拱手道:“于县令有令,若许少卿要查秦宣抚使和赈灾款项被贪墨的案子,就让将相关卷宗全送过来。”
许锦之翻了翻竹筐,足足三卷,每卷都用黑色的丝绳缠绕固定,写有卷案编号标签上的字,笔锋遒劲,显露出书写者的功力。
许锦之瞥了葛衍一眼,却不急着看卷宗,只请他入座,问了他几个问题。
“葛管家,河阳县水灾,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当时朝廷不但减免了百姓今年的赋税,还下令开仓放粮。河阳县人口两万,朝廷放粮六万石,应当够灾民们吃一个月。我说得没错吧?”
“是。”
“朝廷发放二十万贯钱,用于修建堤坝,建立安济院,我说得也没错吧?”许锦之又道。
“是,许少卿好记性。”
“既如此,何以外头百姓流离失所,死伤者众呢?难道,不是你们于县令将钱财粮食都贪墨了吗?”许锦之的声音骤然威严起来。
“许少卿还未看卷宗呢,就如此笃定是我们县令贪了钱。”葛衍并不慌乱,老神在在地回他,“首先,户籍记载,河阳县的人口有两万,但其实,加上周边乡里的,还有从外地过来的,差不多有三万人,朝廷分发下来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其次,从于县令接管河阳县起,这河阳县就是个烂摊子,河堤表面看着好好的,里头实在烂透了,没有灾情时看不出,一旦遇到灾情,就彻底没招了。再者,大灾后便是大疫,河阳县比不得长安,调集人手去外地采买药材,也是一大笔开支。许少卿,外头的人不知道里头的心酸,于县令这才承担了诸多骂名啊。”
“好好好,如此,倒是百姓们冤了你家县令了。那我再问你,当地铜钱的含铜量比别的地方高出许多,导致当地物价飞涨。富人的生活穷奢极欲,连鲤鱼、牛肉都敢吃,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而百姓们却越发活不起,这也跟你们县令无关?”许锦之继续问道。
“冤呐,赈灾款项用得不到位,或许是我们县令失职,但于县令穷苦人家出身,这河阳县的大家族都是盘踞在此上百年的,一介穷县令,如何斗得过地头蛇呢?若想活命,也只得稍稍闭只眼呐。”葛衍眼角微微泛红,看上去,像是为自家县令蒙冤而心痛至极。
“于县令这家大业大的,可跟穷字沾不上边呐。”许锦之冷笑道。
“于县令为人勤勉,被当地富商相中,娶了现在的夫人。住的宅子,还有家中的一应器具,都是夫人置办的。”葛衍回道。
一番问话,有来有回,竟听似天衣无缝,一时找不出破绽。
“许少卿还有问题吗?若是没有,老朽就要退下了,宅院内,还有许多杂事等着老朽操持。”葛衍主动问道。
“等等——”许锦之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于县令的?”
葛衍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许锦之会问自己这个,但没想多久,就脱口而出:“大约也有十多年了,我原是于县令家中奴仆,一路跟着于县令来河阳,于县令见我做事还算稳妥,故而将家宅交由我打理。”
“嗯,我的问题问完了。”许锦之点点头。
“那老朽退下了。”葛衍后退几步,退出屋子,并为许锦之关上房门。
屋内,又只剩下许锦之与李渭崖二人。
“你觉得这个葛管家如何?”许锦之想听听李渭崖的看法。
“行事说话均妥当,听不出任何漏洞,乍一看,是个沉稳又对主人忠心的好管家。可问题在于,他太妥当了,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提前编好了一样的。”李渭崖皱眉。
“嗯,其实我也总觉得不对劲,但究竟是哪一点让我觉得特别不对劲,我还没想出来。”许锦之眼睛微眯,思考片刻后,冲李渭崖道:“先让大家进来,一起看看卷宗吧。”
待大家都站进屋子后,屋内一下子被塞得满满堂堂。
人多力量大,虽篮子里有三卷案宗,但大家分一分,很快也就翻完了。
“案宗上写的,好像没什么问题啊。”甄祝挠头。
这些千牛卫,虽识得几个字,到底骨子里还是粗人,翻过一遍后,便宁可坐在一旁喝茶,也不愿再细细看上几遍了。
许锦之一人将三卷案宗都看完,发现这上头的记载,居然跟葛衍说得一字不差。
不过,关于洪水的案情记录得十分详实,但秦君阮的案子,却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许锦之将这件事说出来时,大家抓起卷宗对比了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代表什么?”甄祝继续挠头。
“代表——”
“代表有关灾情的所有事项,都在于县令的意料之内,而秦宣抚使的死亡,在他意料之外。”没等许锦之解释,李渭崖先开了口。
“这......什么意思?”甄祝他们还是一脸懵。
“一般来说,灾情延续好几个月,案宗记载,一定是陆陆续续,繁杂且没什么前后关联的,但我们看到的案宗上,有关灾情的记载,像是写的一篇篇论事书疏,文字气势激昂,宏丽流畅。所以,这些卷宗,都是于县令写好了,然后再一步步实施,最后把它变成我们看到的现实的。而秦宣抚使的死亡,并不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所以记录才会如此潦草敷衍。”许锦之看了一眼李渭崖,向大家解释道。
“那也就是说,贪墨朝廷赈灾款项的事情,和于县令脱不开干系,但是秦宣抚使的死,并不是他造成的?”甄祝似乎听明白了。
“不一定,只能说,他一开始的目的,并非是想让秦宣抚使死。至于秦君阮到底是死于谋杀,还是意外,这是我们需要查证的事情。”许锦之又道。
大家这下子都听明白了,纷纷点头。
“既然许少卿都看出卷宗的不妥之处了,我们直接上衙门抓人就行了。”甄祝道。
“抓人?于县令好歹是朝廷命官,没有证据,如何抓人?”许锦之冷冷道。
“这份卷宗的疑点,还有外头那些百姓的说辞,还不够吗?”甄祝一提到百姓的惨样,就恨得牙痒痒。
“百姓再惨,那套说辞,也可称作以讹传讹。若要坐实于松白贪墨的罪名,需找到那些钱和粮食流去哪里了,还要找到帮他处理这批钱与粮食的人,如此,才可算证据确凿。”许锦之说道。
“那我们就这么等吗?为什么不去县衙把于松白抓回来审问?这么等等等,万一他脱产逃走了,怎么办?”甄祝总被一个文官这么喝来喝去的,总归心里有些不大舒坦。
“甄兄,许少卿是奉圣上的旨意来查案的,若是于县令这会儿脱产逃走,那还查什么,他不是等同于认罪了么?”李渭崖拍拍甄祝的肩,笑道。
“话虽这么说,但线索是查出来的,又不是等出来的,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甄祝还是很不服气。
许锦之放软语气道:“查案,越急越查不出名堂,还会打草惊蛇。诸位辛苦了,不如这会儿回各自房中用午饭,再歇息会儿,下午,我们去河道瞧瞧。”
“河道?”众人愣住。
“是,就是淹死秦君阮的那一段。秦君阮死前,也是住在于县令家中,按卷宗上所写,便是甄侍卫与孙侍卫住的那一间。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纵使有什么线索,也早被于县令派人清理干净了。倒是传说淹死人的河道,我们可去看看。”许锦之说道。
一听自己住的屋子死过人,甄祝立马鸡皮疙瘩起一身,但他堂堂千牛卫,怎可因为此事表现惊慌,于是硬着脖子说:“房间清理干净了,河道倒是还留有证据?许少卿,你在逗我们吧?”
许锦之还没说话,李渭崖因为跟着他办案多次,自认为足够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于是又帮着解释了一通:“证据不光是死的,活着的那些人,可能会吐出我们更想要的东西。”
甄祝这才是彻底明白了,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和许少卿倒是有默契”后,和众人一道退出房间。
过了会儿,下人进来传菜。与此同时,俩人听见隔壁房间,甄祝闹着要换房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