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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有故人 第48节

  儿子死了,夫人就有些魔障了。
  一开始,县令还能顺着她,在蝗灾过后,想尽办法给她寻名医、找药材,但都于事无补。
  后来,县令腻了,就不愿再管她了。再后来,县令搭上当地首富傅高山,为了得富贵,就给了夫人一纸休书,另娶了傅高山的女儿。
  这位傅娘子倒也宽厚,怜悯原夫人无娘家可回,便将一处小跨院给了她住,还许人服侍着。只是,夫人早已疯疯癫癫,在一个雨夜,门房一时打盹,就让夫人跑了出去,从此没了音信。
  “你在撒谎。”许锦之瞳孔微微一缩,眸底有凌厉的光芒闪过。
  于婆子被这么突然一喝,双腿不听使唤,像筛糠似地抖了一抖。
  “第一,你说傅娘子生性宽厚,既宽厚,为何在原先的夫人离家后,派你做家中最低贱的活儿?这不是故意糟践你是什么?第二,小跨院离门房颇近,你家小郎君饿死了,总不至于是埋在自家院子里,这大约是你家夫人干的。可是,原夫人回来,为何门房不知晓?难不成,你家夫人有翻墙的本事......”说到这里,许锦之顿住,他想起夜里哼曲儿的女鬼来,保不齐,原先的这位夫人,还真的能翻墙。
  “贵人说笑了,我家夫人虽出身不高,到底也读过书,明过理,怎么可能翻墙呢。小郎君的尸骨,进不得祖坟,原先是埋在山里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槐树下,确实是桩怪事,但一定不是我家夫人所为。我做粗活儿,是我自愿的,看丢了夫人,我内心有愧。”于婆子解释道。
  “你还是在撒谎。”许锦之起身,眼神锐利,“你为何如此笃定槐树下的尸骨,就是你家小郎君的?又为何一口咬定,一定不是你家夫人所为?”
  “这......”于婆子急得直冒冷汗。
  “不想同我说也不要紧,我这就将葛管家叫进来——”许锦之作势要叫人。
  于婆子吓得“噗通”一声跪下,给许锦之实实在在磕了几个响头。
  “其实这事我知道得也不多,只晓得夫人的疯病,是被当地一位神医治好的。十天前,神医跟夫人说,长安要来一位新的宣抚使,正是赫赫有名的大理寺许少卿,破过好多案子,能为百姓伸冤。神医给夫人出主意,让她引起你的注意,说不定就能破了小郎君当年的死亡之谜。”于婆子低声道。
  “死亡之谜?你们家小郎君不是饿死的吗?”许锦之眉头越皱越深。
  “哎,都这么说,但夫人说,只是两三天不曾进米粮,好像不至于会饿死,怀疑是被人下了药,但没有证据。”于婆子叹了口气道。
  许锦之回忆起昨夜验骨的情形,那孩子的尸骨,并不见发黑,应当不是中毒死亡。
  不过,这世上的毒物千万种,保不齐也有不让白骨发黑的毒药。只可惜,他的验尸技艺,是平日在仵作身旁看会的,真遇到难题了,身边没个正儿八经的仵作,确实不行。
  “夫人想要伸冤,为何非要装神弄鬼,而不是直接找我说明呢?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许锦之问。
  “嘘——”于婆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的眼神四下游移,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一种呢喃,但每个字却清晰地钻入许锦之的耳朵,“这家里四处都有眼睛,不光咱们要小心,许少卿说话、做事也要小心。”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再度骤降,寒意直透骨髓。
  眼看于婆子答非所问,也问不出什么了,许锦之放她出去。
  这婆子年岁大了,头发花白,做了这么久的粗活儿,居然身子骨还挺硬朗,脚步声都透着稳健、有力。
  问完这三十七人后,太阳已经落山了。
  许锦之放大家回去,各忙各事。
  随风进屋来,向许锦之禀报道:“那个葛管家好生奇怪,从第一个婆子进去起,他就在扒拉槐树,摇下来一堆树叶。我看那些丫鬟、婆子都怕他怕得厉害,一听到树叶的响动,就身子抖成一团。这个于家,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古怪的,又何止这一件事?你先出去,我想自个儿静静。”许锦之揉了揉额头道。
  “诶。”随风有些失落地出门,过了没多久,又敲门:“郎君,李司狱他们回来了。”
  许锦之起身,亲自拉开门,他这样的动作,落在随风眼中,令他更加失落——郎君果真将李司狱看得,比自己重要。
  他有些吃味地瞪了李渭崖一眼,随后离开。
  李渭崖奇怪地看了随风一眼,随后关上门,跟许锦之说道:“这个于县令真是疯了,他跟自己的属下待在衙门吃香的喝辣的,就是躲着咱们。我将尸骨拉过去,他居然毫无反应,只命人抬去埋了,然后说此事交给咱们全权处理。你说奇不奇怪?这具尸骨,好歹是从他家里挖出来的。”
  许锦之重新坐下,脑中思绪混乱,总觉得这乱糟糟的一团,看似平和,实则哪里都说不通。眼瞧着都说不通吧,但具体错在哪一根线上,许锦之暂时也没个头绪。
  过了会儿,厨房让人送来晚饭。
  比起前两日的饭菜,又换了新花样,唯独一道槐叶冷淘不变。
  只是想到槐树下埋的死人,谁又有胃口吃这些?于是,俩人不过随意用了些别的汤汤水水的食物,胡乱洗漱一番,就睡下了。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
  终于没了人装神弄鬼,但许锦之仍旧睡不踏实。
  这间跨院儿不知多久没有修葺过,随着雨势增大,瓦片之间的缝隙竟开始渗水,空气中的潮湿气息愈来愈重。
  李渭崖的鼾声渐止,在夜间也频繁醒来好几次。
  第六十八章 屠龙(十)
  翌日,早上。
  李渭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翻身上梁,拿黏土修补瓦片。
  他修着修着,突然“诶”了一声——
  “喂,这上面不寻常。”他朝院子内的一群人喊了一声。
  正在练功的那群人停下,向李渭崖看去,纷纷问道:“什么不寻常?”
  “不是跟你们说,我跟许少卿说话呢。”李渭崖坐在屋顶上道。
  许锦之面上露出嫌弃之色,心中觉得,自个儿跟李渭崖,睡也睡了同一个屋子了,他管自己不是叫“喂”,便是“许少卿”,不是显得没礼貌,就是过分生疏,真令人不喜。
  李渭崖见许锦之无甚反应,以为是他不知如何上梁,故而将他认为不寻常的那片瓦片一揭,跳下地来。
  “你瞧,这上面有墨渍。”李渭崖指着瓦片上那团黑色凝固物体,给许锦之看道。
  许锦之眼睛眯了眯,沉默半晌后,突然道:“我想,我应该知道了,那女鬼是如何迅速逃走的了。”
  “不是轻功翻墙出去的?”李渭崖问。
  “是,又不是。”许锦之看看手上的瓦片,又看看槐树,再看看屋顶,“那女鬼会轻功,但功夫拙劣,所以借助了一些工具,才能使得你这位武功高手追出去时,她已先你一步,成功逃离。”
  “这个工具便是——普通的麻绳,还记得我们在槐树上见过的捆绑痕迹么?便是绳子造成的,我想,在演这出戏前,那女鬼已经事先预演过多回了。她将自己挂在绳子上,滑来滑去,你的轻功再好,还是追不上她。”许锦之说。
  “这团墨渍......”李渭崖很快反应过来,“月黑风高,拿墨将绳子涂黑了,我们追出院子,也不一定能察觉。待下半夜,我们睡下之后,那女鬼再悄悄返回,将绳子取下,如此便神不知鬼不觉了。”
  “不是,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呢?什么女鬼?怪渗人的。”甄祝听到“女鬼”这个词,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许锦之、李渭崖俩人相视一笑,默契地要将此哑谜打到底。
  “咱们俩的眼睛,怎么到了夜间都这般不好使。”李渭崖自嘲般地笑。
  许锦之亦弯了弯唇角,低头看向瓦片,“白天好使不就行了?看这墨迹晕开的方向,竟是奔着后院儿去的。”
  “这么一个大活人,若是藏在后院儿,于家的这么多下人,难道各个儿眼睛不好?家中有内应吧。”许锦之想到此,又眯了眯眼睛。
  当下人敲门进来送早饭时,许锦之命下人去将他们葛管家找来。
  下人却道:“管家不在家,说是出门访友去了。”
  “访友?什么友?”许锦之觉得离谱。
  下人摇头,称葛管家的事,他们不知。
  许锦之一想,外头一片哀鸿遍野,过得舒服的,只能是达官贵人,但葛衍一个下人,还能结交到达官贵人不成?这分明就是一个幌子。
  “那去将你们夫人请来,本官有话要问她。”许锦之又道。
  “我们夫人不见外男的。”下人回道。
  许锦之扬眉,他料到自己可能被拒绝,没想到被拒绝的理由,竟如此拙劣。
  “你们夫人不过是个商户女,怎么还学起世家大族的娘子做派来了?咱们长安的贵女都没这样矫情的,赶紧叫她出来!”甄祝听不下去了,嚷嚷道。
  下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甄祝几人觉得苗头不对,打算拔剑,硬逼着这些下人去后院请人。没想到,一道娇媚又张扬的女声传了过来:“贵人们别生气呀,咱们夫人娇贵,奴家不是,奴来回答你们的问题好了。”
  众人循声望去,院门被一年轻貌美的娘子推开,刚说话的,便是她。
  只是,这娘子美则美矣,却毫无特点,还一身的风尘味。
  “这是聂姨娘。”下人小声道。
  许锦之打量她几眼,冷冷道:“跟我进屋来。”
  “诶哟,大白日的,贵人就要请奴家进屋呐,这回头,要是主人问起来,奴家怕是不好交代喽。”聂姨娘嘴上这样说,脚下却一阵风似地,快步跟着许锦之进屋。
  路过甄祝一行人时,还连抛了一串媚眼儿。
  甄祝直泛恶心:“于县令这是什么眼光,怎么脏的臭的,也往府里纳?”
  “对待娘子,甄兄不必这般刻薄。”李渭崖提醒他道。
  “你喜欢这样的?”甄祝满眼不可思议。
  李渭崖摇摇头,“只是觉得,若是有得选,没人愿意堕在风尘里,也没人愿意拿色相讨人欢心。”
  甄祝乍被教育了一番,虽有不服,到底没有反驳。
  屋内。
  任凭聂姨娘如何千娇百媚地逗弄许锦之,他都不为所动,只是将自己的问题挨个抛出。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前院儿?”许锦之问。
  “整日待在后院多闷呀,我想出来晃,就出来晃喽,贵人看见奴家,不高兴吗?”聂姨娘笑。
  “于县令的妻妾之中,可有会武功之人?或者,我再问得明白些,后院之中,是否窝藏这样一位会武功的女人?”许锦之又问。
  “就算有人会,又哪里肯叫人轻易知道呢?毕竟男人呐,都喜欢身子软的,哪有喜欢硬邦邦的,对吧?”聂姨娘继续笑。
  许锦之一愣,开始觉得这位聂姨娘有意思起来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夫人,为何不愿见客?”许锦之一字一顿得问。
  聂姨娘笑得更加夸张,“她一个半老徐娘,哪里愿意让贵人们见到她的真容呢?”
  半老徐娘?
  许锦之喃喃念了一声,眉头忽而舒展开来,他真诚地朝聂姨娘道了句“谢”。
  聂姨娘笑意不减,眼中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贵人说谢,多显得生疏。哪一日,贵人破了案,别忘了奴家就好。”
  许锦之笑了笑,拱手道:“一定。”
  甄祝他们站得靠房门近,这屋子隔音又不好,于是,许锦之与聂姨娘的对话,就这么传入他们耳中,几乎惊掉了这些人的下巴。
  不一会儿,聂姨娘从房中走出,看到甄祝一行人扭曲的表情,拿帕子在他们脸上挥了挥,似嗔似笑,随后才扭着身子离开院子。
  “许,许少卿,你一个当朝四品官员,居然同七品官员家的妾室厮混在一处,不怕别人传了闲话,惹得你名声落地,还令圣人丢脸吗?”甄祝忍不住开口道。
  许锦之微微一笑,目光意味深长道:“这院子里的下人,没机会去到长安。只要甄兄守口如瓶,谁还能将此事传进圣人耳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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