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他又在拈酸吃醋 第28节
在府中静候了几日,宫中传来女学正式开课的消息,并送来了学员统一穿的衣裳。这日辰时前,林蕴霏与拎著书箱的楹玉乘马车前往太学。
太学作为大昭至高的学府,建在皇城西侧约莫六里的地方,居于坊市与郊外的接壤之处,不算人迹罕至,亦不算车水马龙,是个让人能静下心苦读的好地方。
此刻的学宫外,难得停了许多车马。
虽说臣子们在朝堂上对女学嗤之以鼻,但又怕居于人后,最终还是将家中适龄的姑娘送来了女学,林蕴霏粗略地扫过学宫门口攒动的人头,估计有近百来个人。
“殿下,”肩膀被轻轻一拍,林蕴霏扭头看去,对上一张熟悉的笑靥,“我就知晓你肯定会来!”
在不熟之地见到好友是人间几大乐事之一,林蕴霏回以笑容,对姚千忆的话做出更正:“快别叫我殿下了,显得怪生分。”
“那换个什么称呼呢?”姚千忆歪着脑袋佯作沉思状,戏谑道,“不若我唤殿下为姐姐?”
“假使你愿意这么唤我,我没有任何意见。反正我占了高的辈分,如何也吃不了亏。”林蕴霏转动乌亮的眸子,打趣道。
“罢了罢了,这般称呼要被人以为我上赶着巴结你呢,”姚千忆脑中想了下那群小姐们拿着帕子交耳絮语的场面,已然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头痛,快言快语给自己寻了台阶下,“我还是叫你蕴霏吧,既亲近又不过于亲昵。”
“蕴霏,蕴霏,”姚千忆自顾自唤了两声,瞧着对这称呼满意地不得了,“真是不错。”
她这不拐弯的性子格外招林蕴霏稀罕:“便依你说的,之后如此唤我即可。”
“还说我呢,你也别张口闭口就是姚小姐,唤我千忆吧。”姚千忆顺势纠正林蕴霏。
“好的,千忆。”林蕴霏从善如流道。
她话音刚落,太学内报时的钟被看守的人撞响,咚地一声向四面震散开闷响。那开阔的响声即便停了也能在人心上萦个几圈方才休止。
辰时了。
都道晨钟暮鼓,此刻听了这一下叫人彻底从昨夜迷濛中清醒过来的钟声,林蕴霏才知古话不假。
紧闭的大门由左右两个灰衣小厮向内缓缓拉开,从中走出一位褒衣博带的男子。
他一手执着笔,一手掌着本名册,温声道:“烦请诸位女生员按序齿排班来我这儿登记姓名,随后小厮会将你们领去各间斋屋。”
林蕴霏与姚千忆站在离太学大门稍远些的位置,自然而然地排在了人群的末尾。前方有几位小姐倒是想卖人情给林蕴霏让位,但被她婉言推拒了。
“还没问你呢,你是在哪一舍听课?”趁着等待的空当,林蕴霏继续与姚千忆闲聊。
“上舍,”姚千忆答完后反问,“殿下应也在上舍吧?”
“嗯,但我是旁听生,并非每日都得空来。”
姚千忆闻言面上浮起几分遗憾:“我还以为身边能有个你作伴呢。不过也是,你在宫中时已然由学识更为渊博的太傅教习过,这儿的学官恐也教不了你什么。”
讲起这个,林蕴霏倒对自己那位早逝的祖父颇为敬佩。
作为开国帝王的他有着文惠帝难以企及的气魄与远识,不仅破除旧例加封邓筠为女将军,还准许后宫中的公主与皇子一道在上书房内由太傅传道授业,公主另有主傅教习女工女则。
宫中太傅讲的课自然是极佳,可惜彼时林蕴霏尚不懂事,净顾着盯窗外的春蝶、夏荷、秋叶与冬雪,只将那些典籍知识学了个囫囵,绝算不上精通。
林蕴霏心虚地回了句意味不明的“嗯”,好在姚千忆没有追问她在宫中学习的情况,否则她真不知晓该怎么应答。
不一会儿便轮到她俩核对名字,那学官见到她时不卑不亢地作了个揖,用待其他人一样的态度待她,这让林蕴霏很是满意。
小厮领着她们这十几个女子向内走去,小姐们三五成群地窃语着,对这从未踏足之地好奇张望。
第35章 这样的话术更适合训人,而非教人。
太学的修葺用的是国库中拨出来的银子, 门面巍峨高大不说,里头的设置也不差,斋房虽比不得皇宫富丽, 但青砖白墙亦是井然雅致。
往来的生员们走在长如游龙的廊道上,步履轻盈, 白袍洁净。
即便今日有女生员来报到,他们也未抬头搭理, 兀自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在这样一个安静到仿佛时间都凝滞不动的氛围中,人很难不跟着抛却杂念, 静下心来。
廊道左右两边栽着一片葱茏的竹林, 竹叶碧绿如洗,将艳艳日光挡去了大半, 让人在这暖春感到了几分荫凉。
恰有清风入林, 引得青叶飒沓而响, 恍若不成调的清乐。
“再过两日便至春闱, 众多太学生们忙着备考, 诸位小姐请勿高声言语, 扰及他人。”前头的小厮回首交代道。
众人闻言颔首表示明白。
是了,马上就要到会试了。林蕴霏心道,到时她少不了要在其中择选几位能士拉拢。
她们一直走到一间挂了“幽兰斋”牌匾的屋子前,几位跟随而来的侍女将书箱递给主子,由另一位候在斋屋外的小厮领去耳房等候。
林蕴霏与这群小姐们则先后走进正房内,房内宽敞, 置着十几张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最前面的那张单桌多放了盆菖蒲,应是学官的座位。
屋中四角均摆着盆亭亭的文竹, 窗牖半敞,且配有帷幔,可遮光防寒。
一言以蔽之,环境极适于读书。
挑选窗边的位置坐下,林蕴霏翻了翻桌上的书——《礼记》与《礼记注》,应是一会儿要讲课的书目。
坐在她前面的姚千忆转过头来,将一块用油纸盛着的糕点递了过来,对方右边的腮帮子鼓得像是多了一个肿块,想来嚼着糕点。
见她艰涩滑动几下喉头才将东西咽下去,林蕴霏不由得替她感到噎塞:“吃慢些。”
姚千忆吐了下舌头,解释道:“今日起得早,我连早膳都来不及用。这课要上一个时辰才结束,我娘亲怕我饿着,便给我备了这枣泥酥。”
“这枣泥酥甜而不腻,很是好吃,你也尝尝。”
林蕴霏推拒道:“我才喝了两大碗鱼翅螃蟹羹,腹中再塞不下一点,你既空着肚子,且都吃了。”
“好吧,”姚千忆确还未吃饱,便不与她客气,藉着袖子的遮挡将糕点一口塞进嘴中,吃罢道,“下次……明日我给你带我府上庖子做的果酱金糕,吃过的人都道好。”
林蕴霏想道“好”,却见一位蓄着长髯的男子阔步走进屋内,于是改口提醒:“博士来了。”
姚千忆眼疾手快地将那油纸塞进袖中,扭头坐正,单瞧背影,笔挺如松,叫人一点瞧不出她会是在斋中馋嘴偷吃的人。
林蕴霏看着她袖中抖露出的油纸的一角,抿唇无声地笑。
那男子站定在桌前,昂着下巴将众人打量了遍。
对方穿着学官服,衣裳平整没有一点褶皱,且他那快至胸前的长髯也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瞧着是个格外严谨讲究的人。
他一手捋着长髯,一手背在身后,道:“不才姓池,单名一个‘钊’字,取自砥砺雕琢之意,诸位平日唤我池博士便好。”
“池博士。”众人齐声道。
池钊悠然坐下,道:“今日是我给诸位授课的第一日,暂且先抛开圣贤书,与诸位谈谈这学习之道。”
“有哪位生员愿意来讲一下自己的见解?”
“博士,”坐在头排最靠近池钊的女子站起来冲他欠身,恭敬道,“学生宋芷想试试。”
因着女子将坐着的池钊挡住了,故而林蕴霏瞧不见他的脸。
目光有意扫过她脖颈上戴着的好似无瑕的羊脂玉平安扣,池钊克制地吞了下口水:“请讲。”
“古来莘莘学子勉力苦读数十年,讲究的是‘恒心’二字,人无恒则无以成事,是以学生认为,学习一事功在长久。”
说得蛮好的,林蕴霏心道,不知晓这位池博士会如何评价。
池钊揽着长髯道:“宋小姐说得不无道理,但世间读书人数以万计,真正榜上有名的不过百余人,单凭所谓恒心远远不行。”
“学生受教了。”宋芷听罢频频点头,执笔在纸上记下他说的箴言。
“还有旁的生员想要抒发己见吗?”池钊继续问道。
这个时候博士对众人皆还不熟,谁敢于出头说上两句,便能先得到师长的注意。
在场的小姐们都是从高门世家中出来的,心中对这个道理门儿清,但大多自矜不肯太早崭露头角,一时无人吭声。
池钊于是张开唇瓣,看着像要再询问一遍。
林蕴霏眼见得前方的姚千忆站了起来:“学生姚千忆有些拙见。诚如博士所言,凡事皆需天资,此话对于读书亦不例外,但功不唐捐,勤能补拙,即便是天资没那么聪慧的人,亦能通过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读上得一层楼。”
“单以一张金榜来判定一人是否学习有道,这岂不是有失偏颇?”
“姚小姐恐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池钊没有因她的辩驳显出不虞之色,娓娓道,“金榜当然不能涵盖天下有才之士,科考失意却名垂千古者不在少数。我仅是借用金榜来说明天下得以掌握学习正道的人实为稀少。”
姚千忆于是追问道:“那博士以为的学习正道是怎样的?”
“原还想多听几位生员讲讲见解,再引入我的观点,但如今你问到了此点上,我便顺道讲出。”
池钊侃侃而谈:“学习的过程好比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1,九层高塔矗于地基,这第一步便是要打好基石,踏实走好第一步后便是不时的巩固与自省,即学而思、学而问。然后才是经年苦读,持之以恒,方或能有所成。”
“所以今日这第一堂课,我们便从最基础的第一步开始,还请诸位翻开《礼记》,可以看到第一篇是《曲礼上》,”池钊听著书页翻动的脆响停下,道,“读书百遍而义自见2,若能佐以笔墨、吟诵,其效用更甚。所以我要诸位在余下的时间里将此篇誊写一遍。”
在课上誊写书籍?这倒是个颇为新奇的教学法子。
虽说太傅有时也叫她誊抄典籍,但不过是几句格言,且往往布置为课后考校的任务,从不浪费讲课的时间。
林蕴霏讶然去看池钊,却没能从他脸上瞧出一丝可以令人深究的不对劲。
“博士,您没弄错吧,这可足足有数千字呢。”姚千忆将书翻了又翻,率先道出了在座众人的心声。
池钊颊边挂着朗月入怀般的笑,这一笑使得他平平无奇的五官添了些神采:“我没有说错,诸位亦没有听岔。太学院内众生之所以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其中少不了将书重复誊抄的功劳。”
“学海广无涯,求学恰如攀高峰,并无捷径可行。你们想要后来居上,便得付出更多心力。倘若连誊抄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肯做,我奉劝诸位一句,明日不必早起来此。”
“其实我让诸位誊抄礼记,还有一个原因。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3。我想借此瞧瞧你们的字写得如何,好安排日后的书法学程。”
尽管池钊说得在理,但林蕴霏听后不禁蹙起眉,对方的言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先敲下一闷棍,再予以一蜜枣,至少林蕴霏觉着,这样的话术更适合训人,而非教人。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哪里还敢多嘴质疑,纷纷拿出纸笔开始誊写。
林蕴霏边誊写,边用余光观察池钊的动向。
他未有坐在位置上,起身巡视众人。每经过一张桌旁,便要驻足一会儿,给出几句点评。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所以林蕴霏无法听清他分别对每个人讲了什么。
只瞧着池钊的侧颜认真平静,而受到点评的姑娘们颔首称是:一派师生和睦的氛围。
对方走到姚千忆桌边时,林蕴霏连忙垂下眼睫佯作专心模样,实则高竖起耳朵听池钊道:“你握笔时腕子太紧了,这样写出来的字便太僵,少了灵动之姿。”
“好字应如行云流水,而灵活收放靠的是手腕的转动,”池钊问道,“你写字写久时是否会感到手腕酸痛?”
“博士真是神了,我确有此感受,”姚千忆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从前府上请来的先生曾教我说,写字时需身正手稳。我依照他的说法练字,但时间一长,手腕酸痛好似被千只蚁虫噬咬。我将此情况告知那位先生,他却不以为意,说我是练得太少才会如此。”
池钊举起右手,示例转动手腕,温言道:“他怕是没瞧出你的症结。”
“身正手稳这话没错,但稳当的是手臂。从手腕到指尖,从指尖到笔尖,绝不能紧,如若不然,钩画出来的字便紧如磐石,有失逸态。”
姚千忆学着他的动作,问道:“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