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道路旁的山坡时不时滚落干枯的草屑,风里携带尘埃,弄得他脸上都是土。
  桑尼和弗雷德去巴勒莫玩了,康妮在和妈妈学做针线,家里临时来了客人,爸爸让他去附近的小镇买点酒。
  他继续沿着土路往坡上走,左手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硬币,他宁可待在曼哈顿的家里。虽然窗外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但至少热闹。
  “叮——叮——”
  清脆的铃声顺着风吹来,迈克尔停下脚步,眯眼望向道路尽头。
  只见热浪滚滚的土路,一架黑色自行车像脱辕的马车,极快地自坡上冲下来,速度之快,几乎让人怀疑下一秒这自行车会飞出道路,坠落到山坡底下。
  等再近些时候,迈克尔看清了骑手,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身高只够踩着踏板、屁股无法坐上座椅。也许这就是他无法控制车速的原因。
  下一秒,男孩与他错身而过,疾驰的气流带来难得的凉爽,他看到了对方格外大的眼睛,里面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黑色睫毛和热烈阳光勾勒下亮晶晶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个插曲,很快被抛诸脑后。到了镇子,迈克尔问咖啡馆老板买了两瓶酒。
  老板和父亲差不多年纪,个头是西西里男人的平均身高,身穿沁有汗渍的衬衫和背带裤。
  “两瓶可不够哇,我的酒可是西西里最好喝的。”老板吹嘘道,“就连镇上的宪兵队长也爱喝。”
  迈克尔只想快点回家,坐进阴凉的门廊,喝一大杯冰镇橘子汁。他用蹩脚的西西里语敷衍道:“太多,拿不动。”
  “嗐——我们可以提供送货服务。”老板身上有一种迈克尔熟悉的、小市民的奸滑,他冲屋子里喊道——“安布,送货了!快去骑车。”
  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位和迈克尔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身材却壮实很多,加上被太阳晒得褐色的皮肤,打眼瞧去就是西西里农民的孩子。
  他凑到老板身旁耳语几句。
  “什么?!”老板气得直瞪眼,捏起手指做着意大利人常用的手势,“那家伙、那家伙。”
  念及外人在场,老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调整呼吸,对迈克尔露出一个热络的笑:“实在不好意思,目前送不了货。两瓶酒,一共二十里拉,如果不还瓶子的话,就是六十里拉。”
  父亲当时塞了一把硬币给他,迈克尔数出一枚五十元、一枚十元,放到咖啡桌上,拎起两瓶酒离开。
  身后依稀传来老板的怒喝:“艾波…教堂……太不像样……关禁闭……”
  咖啡馆老板没有吹牛,他家的葡萄酒让爸爸赞不绝口。第二天迈克尔又去了维太里咖啡馆。依然是两瓶酒。
  “我就说我家的酒不错吧。”老板颇为自豪。
  迈克尔点点头,放下钱拿起酒就走。
  一连几天,家里都有客人,买酒的重任好像就这样变成了迈克尔的日常任务。
  等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了,用不熟练的西西里语问老板:“能不能,帮忙送货?”
  他打算采购一周的酒。再也不想顶着太阳走山路了。
  老板微胖的脸颊面露难色,迟疑地说:“明天,明天吧。”
  “确定?”迈克尔从兜里掏出卷成条的钞票。
  老板一咬牙:“行。”
  次日,不知道怎么的,从早上开始,迈克尔时不时站在别墅露台望向大门口,莫名陷入焦灼的等待。他担心咖啡馆老板没有按时送来葡萄酒,耽误了爸爸的宴会。
  他反常的举动自然落在家人的眼里。
  维多柯里昂翻过一页报纸,问:“迈克尔,有什么事吗?”这个小儿子相貌过于清秀,他总担心他长成个扭捏的娘们儿样。
  刚要解释,院外传来自行车的叮铃声,迈克尔立刻撇下父亲,跑到露台。
  黑色雕花大铁门外,那位只见过一次的十岁的小男孩熟练地停好比自己大很多的自行车,从吊在车后座的提篮里拎出两个半打酒瓶递给管家。
  迈克尔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维多柯里昂站在小儿子身后,望着那个孩子像提两打鸡蛋一样,毫不费力地同时拎起十二瓶酒,脸上闪过若有所思。
  第2章 02
  之后几天,艾波忙得不可开交。她和皮亚齐亚神父赶到巴勒莫,腆着脸问遍了相关教职人员,花了整整三天梳理出近期参加过走私活动的农民名单,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竟敢吞没教会财产的小贩。
  处置这事儿不能找宪兵,当下实行配给制,东西本就不合法,宪兵没理由帮他们。也没法用老办法找黑手党,因为那些友中友几乎都被墨索里尼的宪兵抓了个精光。
  不过,一位姓马洛的、来自维拉巴的神父表示这无须担心,他们自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武力威慑,给那位贪心的小贩一颗教训尝尝。艾波没有多问,这时候她终于像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了,得意又腼腆地向斯塔尼亚诺主教讨糖吃。
  主教自然答应。他从办公室角落的斗柜子里掏出一把节日才能尝到的太妃糖,亲自塞进艾波手里。
  糖多得双手捧着都拿不住,顽皮地跳了一路,正当艾波把大部队塞进裤兜,蹲下身一个个地捡起漏网之鱼时,哥哥安布罗斯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本堂宽阔的空间,正在七八根大理石柱后磕磕巴巴地和教士解释身份和来意。
  等面对主教,哥哥变得更紧张了,断句一板一眼,像在复述大人教的话:“最近、农场活太多,又要酿酒又、又要…浇水,家里咖啡馆、离离不开人,需要、需要小艾波帮忙、帮忙送货。”
  主教乐呵呵地看向艾波:“艾波拉,我聪明的孩子,相比炎热的大地,也许上帝更希望你在这里。”
  她参与失踪物品的调查,知晓走私的内幕,主教承认她的能力,愿意接纳她成为这非法勾当的一份子。艾波从主教的眼里读出这条橄榄枝。
  “当然,如果坐不住的话,你也可以去圣方济各修道院,曼弗莱迪院长很感谢你和皮亚齐亚神父的帮忙,到时还能带回一件圣遗物给你的母亲。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的孩子。”
  主教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艾波犹豫着,像是注意力不集中的小朋友一样看向教堂门口。
  那里,门洞光影切出的亮部,她的姐姐,十六岁的西多尼亚从圣水盆里掬起一捧清水,浅浅啜饮。阳光穿过教堂高高的窗户、精妙绝伦的巴洛克天使雕塑,照在她褐色的发间,美得近乎不真实。
  无法想象,要是她不跟着他们回去,西多尼亚得有多伤心。艾波收回目光,挠挠头皮,对主教不好意思地笑笑。
  主教斯塔尼亚诺明白了,他换上对信徒的慈祥笑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我们圣母节见。”
  与几位教士们道别,两兄妹沉默着走出教堂。这时候,艾波终于想起担心自己的屁股,怕被亲爹亲妈揍开花。
  马路上人不算多,宪兵松松散散地走过,偶尔穿插几位衣着体面的绅士,几乎没什么农民和牲口。
  “帕雷德斯先生!”安布罗斯向街对面的老主顾宪兵队长打招呼,对方挥了挥夹着香烟的手,不知道在看什么。
  西多尼亚喝完水,在高大的圣人雕像下等他们。艾波牵上姐姐的手:“你怎么一起来了?是爸爸怕我不回去,特意派你来的吗?”
  西多尼亚摇头,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驴车:“我来买些布,照着小朱莉的裙子做,她已经答应了。正好赶在圣母升天节前卖出。”
  几叠柔软光滑的棉纱堆在掉漆老旧的车板,一如驴尾巴后面漂亮的西多尼亚,让人不由自主产生明珠蒙尘的惋惜。
  “等到年底,就能攒到五百里拉了。”说这话时,西多尼亚眼睛里充满光亮。
  姐姐想开一家裁缝铺,艾波一直清楚,甚至这就是她怂恿的结果。
  “太好了!阶段性胜利!”她掏出太妃糖,剥开黏糊糊的糖纸,边喂姐姐边老气横秋地说,“这是奖励!”
  西多尼亚失笑着品尝嘴里的甜味。
  艾波当然不会厚此薄彼,又剥了一颗糖,往已经坐上车辕的安布罗斯嘴里塞。
  哥哥瞪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短促一喝,驴子应声哒哒迈步,拖着木板车往前走。艾波便也跨上那辆这几天一直靠在教堂墙角、无人问津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起来。
  兄妹三人在上午明亮凉爽的日光里,缓缓往城外行去。
  “安布,要是爸爸揍我,你会帮我挡着吗?”
  “会。”
  “西多,要是妈妈让我补一堆袜子,你会替我缝吗?”
  “你说呢?”
  “当然是会!”
  回到家,艾波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爸爸维太里先生什么都没提,只是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用一种硬邦邦的语气把送酒的任务分派给她,并说:“家里有的是活给你干!现在,给山坡后面那户美国客人送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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