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迈克尔真的想不明白,总共八颗柠檬,那小子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数,像是最爱财的苏丹,一次又一次检查自己的收藏。他把这一行为归结为脑子不好,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鸡,总是会无意识地啄栅栏。
  不过这个行为倒让迈克尔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矮柠檬——长得不坏,但里面憋着倒牙的酸,充满欺骗性。
  抵达荷兰的这一天早上,弗雷多悄悄和他说:“迈基,今天有好戏看了。”
  “什么戏?”
  “艾波会穿上康妮的裙子。”
  迈克尔怀疑地看向二哥。
  “哎,你相信我,”弗雷多笑眯眯的,“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船票么?我听到爸爸在上一个车站打电话咨询了,不能换票、不能退票,最重要的是,男舱房全部售罄了。可我们来的路上你也感觉到了,检票蛮严格,回纽约只会更严。”
  迈克尔顺着他的思路:“你是说,爸爸会让矮、艾波扮成女孩?”
  “没错,等着瞧吧。”
  迈克尔半信半疑,平时把三成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今天就至少放了六成,总是忍不住瞧那小子。
  临上邮轮前的一个小时,全家在港口附近的小餐厅就餐,一同回纽约的十二位叔叔嚼着三明治,离他们一家五口不远不近的位置坐着。
  明亮的海水反射日光,把人脸照得亮亮堂堂。父亲把矮柠檬叫到餐厅外面,两人靠着海边的护栏,说了一会儿话,回来时矮柠檬肃着一张小脸。
  父亲来到母亲身边,和她耳语了几句,母亲就笑起来,起身牵着矮柠檬找餐厅老板,似乎是去拿行李。
  “看吧。”弗雷多坐在他身后,瞧着母亲拿了一团布料手牵男孩走向餐厅的小厕所,坏笑说:“我们马上要多一个小妹妹了。”
  妹妹?一想到矮柠檬船上妹妹的小裙子,迈克尔就止不住的恶心。
  等待的时候总有些尴尬。他左顾右盼,发现桑尼似乎也知道这件事。但他毫不在意,仅远远瞥了一眼,便兴味盎然地继续看码头工人的扑克游戏。康妮有些沮丧,但妈妈好像提前允诺了什么,让她能忍住不发脾气。
  终于,餐厅黑洞洞的厕所入口出现了人影,首先出现的是妈妈。毫无疑问,紧接着,迈克尔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好让自己不至于把刚吃下去的午餐给吐出来。
  很快,他就忘掉了呕吐相关的事情。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粉色的纸杯蛋糕。蓬蓬的裙摆和无数个蝴蝶结,那恐怕是康妮最喜欢的裙子。噢,在这夸张的装饰上面的脸蛋儿,看起来像烤过头的蛋糕,焦棕色的,要折价才会有一两个勤俭的主妇买。
  想到这个比喻,迈克尔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的笑声。
  第5章 05
  当艾波看清科里昂夫人手里的裙子时,内心稍稍变扭,这裙子实在太少女了。层层叠叠的蕾丝,珍珠镶边的泡泡袖,可可爱爱的蝴蝶结……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穿过这么嗲的衣服。
  科里昂夫人似乎将她的迟疑当成了不好意思,一面拉开裙子的后拉链,一面热络地解释:“康妮只穿过两次,我洗得很干净。也不用担心她不开心啦,我已经和她讲好了。”
  都到这地步了,不穿不太可能。艾波只得接过裙子往身上套,康妮比她小两岁,裙子有些紧,好在有科里昂夫人帮忙,左右调整、又脱了短袖衬衫,到底是穿进了。感觉略有奇怪,下半身光溜溜的漏风,上半身被布料裹得出汗。
  艾波不自在地捏着裙摆上的蝴蝶结。
  “很漂亮。”科里昂夫人摸摸她的脸蛋,“有点黑,养养就更好看了。”
  粉色显黑正常,身高太矮照不见镜子,艾波也不好意思求夫人把她抱起来。于是跳过这一节,指指自己的头发:“这个怎么办呀?”
  衣服可以换,但头发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就她这板寸,怎么看都不正常。
  对此,科里昂夫人变魔术般拿出来一顶蕾丝帽,上面有一枚超级大的蝴蝶结,和裙子相同颜色。她把帽子扣上艾波的脑袋,又将两根长长的蕾丝飘带交错、打成蝴蝶结。
  “完美!”赞赏的目光,全然不似作伪。
  一时之间,酸楚的思念一下子涌上鼻腔,她眼眶微胀,又有点想妈妈了。
  跟在科里昂夫人身后走出厕所的时候,艾波心里想像着全家看到她这幅模样的反应。爸爸会跟着妈妈赞赏,然后吹胡子小声嘀咕这裙子的价钱;西多尼亚会摸摸裙子的各个部分,盘算着怎么把它改得更合身;德文特大概会嘲笑她,然后她的亲大哥安布罗斯会帮她出气……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艾波仰起下巴,平整心情,走向外面的新……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和科里昂们的关系,家人?朋友?领导?同事?她无法确定,但至少不该在维多ꔷ科里昂面前表现出软弱。
  餐厅和西西里差不多,白桌布铺在方形小桌,客人三三两两坐着。
  艾波视线越过人群,落到她们那一桌,刚和科里昂先生的视线对上,准备撑出自信的笑,就听见一长串堪称肆无忌惮的笑声。
  “哈哈哈——”
  像一群七八岁的男孩蹬蹬地在堆放的钢管上瞎跳,发出让人太阳穴直打突的刺耳噪音。
  艾波看向声音的来源,是科里昂家的幺子,迈克尔。这些天的旅途,他们从未交谈过。她和康妮翻花绳,和桑蒂诺讨论子弹重量和尺寸,就连看起来内向的弗雷多,都能和她评价各地的萨拉米几句。只有这位迈基,每当她想要和他搭腔时,他总是迅速板下脸,防备地转过头去,好像她携带了病毒或跳蚤。
  她没有往心里去,猜测他可能有洁癖。毕竟皮肤白、身材细瘦,在她的刻板印象里,这样的男孩多少有些孤僻古怪。
  直到此刻,艾波明明白白从他的笑声里听出讥讽和恶意——他不欢迎她。
  如果有选择,她也不愿意跟着他们去美国啊。
  讨厌的笑声,讨人厌的人。艾波越想越委屈,八月以来的压力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榨取柠檬汁一样挤压她的神经,担心父兄、担心母姐、担心未知的纽约生活……想到这里,仿佛行者面对无望的旅程生出摆烂的想法,她心一横,索性不再忍耐,放任眼泪决堤,簌簌滑落脸颊。
  “迈克尔!”科里昂夫人喝止了儿子的笑声,牵起艾波的手来到桌边,取出手帕耐心地拭去她的泪水。
  科里昂先生沉默地看着挤眉弄眼的老二和愤愤不平的老三,唤来大儿子,以一种举重若轻的语气吩咐:“桑蒂诺,把你弟弟们带出去,给他们讲讲艾波家发生的可怜事,今后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很多年后,艾波才渐渐懂得这个词在科里昂家族的份量。
  抵达纽约的第一天夜,科里昂夫人收拾行李,康妮到处找她新买的洋娃娃,桑尼和汤姆打了莫名其妙的一架、又莫名其妙和好,弗雷多替亲哥加油喝彩反被揍了一顿……小小的公寓闹哄哄的。
  在这乱得堪比情景喜剧的场景里,科里昂先生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心腹:“这是阿波罗ꔷ维太里,我的义子。他父亲是特里ꔷ维太里。”
  在座的三位头目并未对她父亲的名字做出反应,仍旧观察着她。显然不认识她父亲。
  维多ꔷ科里昂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打碎了他们的平静。“艾波靠着一把旧□□杀了三名宪兵。”
  左手边的矮胖男人克莱门扎猛地转过头,惊奇地上下打量她,仿佛她体内蕴含某种神秘力量。“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不是很好的回忆,艾波说得言简意赅:“那臭虫看上了我姐姐,正好,她帮我吸引注意力,等他走近以后直接崩了。另外两个也差不多。”
  但三个头目似乎将她的态度当作谦逊,看她的眼光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被称为军师的詹科直接感叹:“这下我知道唐为什么要把你带来了。”
  忒西奥试探性地建议:“他是个生面孔,也许可以到布鲁克林来。”
  维多ꔷ科里昂笑着拒绝:“这不是我的打算。艾波头脑很灵活,我希望他好好上学,课余时间跟着詹科学做生意。她的头脑好到能在几天内纯靠数据,抓到丢失的货物。”
  这当然不是维多ꔷ科里昂真正的意思。他真正的意图,才是对她的第一重考验。
  这并不难。艾波只花两周时间就搞明白了局势。
  科里昂家族在前一年经历了一场大选,蚕食鲸吞失败者马兰扎诺的势力。但慈悲且善解人意的维多ꔷ科里昂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向马兰扎诺的侄子抛出橄榄枝,支持他牵头成立一个松散的联合委员会。
  这是十分有远见的选择,能更牢固地攥紧手头的利益,也能共同抵御外部压力和风险,同时资源互换。
  “分蛋糕和做蛋糕的人不能多。一个是不够吃;另一个是人多主意多,万一出了意外,很有可能鸡飞蛋打。”艾波站在维多ꔷ科里昂的新书房里,望着昏暗光下里静坐着的头目们冷静陈述,“所以要把主要委员的数量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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