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迈克尔没理他,将戒指揣进口袋,“我要回纽约了,冰箱里还剩两瓶啤酒,你想喝就喝。我房间不许进去。”
这位曾是他同学和兄弟会成员的记者最近囊中羞涩,迈克尔秉持着积攒人脉的想法,慷慨地借公寓沙发给他睡。但提前可他说清楚了,最多借到等九月开学。
出门迟了,等开到纽约市正好遇上车流,堵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
家里灯火通明,林荫道的路灯下停着七八辆黑色轿车,迈克尔把车停到末尾,顺着油亮的轿车往前走。
因为是订婚宴,不宜高调,花园内并未挂彩灯,只在室内起居室摆了两长条餐桌,摆满羊排、火鸡、鲈鱼之类的佳肴。他一眼望见坐在食物后面的艾波,黑白翻领衬衫裙,暖色调的光线将她的小脸照得金灿灿的,一如既往的美丽。
母亲粗略地和他打招呼,又转去厨房了。艾波和朋友们聊得很开心,偶尔目光转来,轻描淡写地飘过,格外冷淡。
哪怕情侣的关系见不得光,可他们也是义兄妹呀,她为什么连笑脸都不给他一个?
坐下没多久,对面的女孩们嬉笑着离席。她也在其中,几个转身便消失了。这下他没了胃口,草草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佯装社交地四处找她。
也许艾波有事在忙呢?这么想着,迈克尔来到葡萄架底下,四周没有灯、很安静,不远处屋子里飘出热闹的歌舞。花园里,弗雷多带小孩们找萤火虫,纽扣人在各个要冲聊天抽烟。
他坐下,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切。
忽然之间,也许是风向变了,身后飘来她的声音。和一个喉咙被雪茄腐蚀的男声,他立刻想起返校前和她在皇后区吃的那顿午饭。是加西亚。
后头是桑尼的院子,和爸爸的院子隔着一重七英尺高的树篱笆,他悄悄靠过去。
他们谈论维加斯的生意,谈论入股莫ꔷ格林的酒店。不知怎么的,话题一偏,落到了他身上。
迈克尔瞬间全身血液凝固。他知道他们的关系!
然后,他听到艾波笑了,以一种天鹅绒相互摩擦的轻曼嗓音说道:“只是玩玩而已。就像你们男人一样,总有几个情人。我知道这很不意大利,但这是美国,只有法律和上帝能约束我。”
这一刻,迈克尔几乎能听到鼓噪的心跳,和冰渣般缓慢流动的血液,手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里想要取暖,却触摸到了那枚戒指。
——木质温润、宝石锋利,花费五个日夜的戒指。
加西亚笑着问:“那程乔义呢?那个中国人。”
“乔义啊,”她轻松又快乐地说,“他才是我想要结婚的人。中国男人儒雅又内敛,非常适合做丈夫。而且他懂我。是吧,汤姆?”
仿佛大洪水中无力抵抗的人,迈克尔趔趄着瘫倒在地。
这里面一定有隐情,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另一个声音怨毒地出现:不、她就是不爱你,她从没有把你放着心上,你看她和程乔义,那才是她喜欢的样子。
理智!迈克尔,用上你的大脑!她处在重要的时刻,桑尼也支持她,那个加西亚是敌人,她在诱骗他!
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理智?哈哈!迈克,到底谁不理智,到底谁是被情感左右的那一个?到底谁才是被诱骗的那一个?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浑浑噩噩地坐在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人全部散去,弗雷多呼喊他的名字。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小腿像义肢般麻木,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即将步入屋内投射而出的温暖光晕的前一刻,他伸出手,掌心躺着碎成几截的木戒指,和早已干涸的血渍。
原来那些骄纵的要求、粗暴的牙印抓痕并非依赖、亲昵的象征。
原来在她心里,他与玩物无甚不同。
第25章 25
临近九点,客人们陆续离去,汤姆在卡梅拉的示意下彬彬有礼地提醒准女婿离开,这才分开未婚夫妇相握的手。
送瑞奇回城的福特轿车彻底消失在林荫道的入口,康妮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粉色裙摆萎靡地拖过草坪和石子路,仿佛浑身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帮忙收拾宴会现场的扈从家眷回到前头几幢别墅,汤姆也带着老婆回了隔壁自己家,纽扣人锁上大铁门。
大宅恢复静谧,被无尽延伸的空旷包围着。
艾波安慰道:“等结婚你们就能在一起了。”
“那至少要万圣节吧。”康妮叹气道。
想多了妹妹,复活节能结婚就不错了。合资酒店地基刚打完,纵使如今美国的基建能力世界第一,到酒店落成营业,少说也要五六个月。这中间但凡有人招待卡洛ꔷ瑞奇参加几次好莱坞的酒宴,尝过纸醉金迷、众星捧月的滋味,他大概不会愿意回纽约被教父和桑尼管束了。
但她当然不能那么回,推开家门,她说:“男人嘛,总是以事业为重的,难道你希望他以后被人说是靠老婆的怂货?”
康妮有所松动,犹豫着说:“可、先结婚也不妨碍他做出一番大事业呀……”
她的手被夜风吹得凉凉的,艾波牵着她往二楼走:“你是我们家的公主,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得到你,内华达是爸爸给卡洛的考验。这样想,事情是不是变得更”
浪漫。脚步一顿,这个词悬而未决地停在嘴边,她瞧见站在楼梯口的男人。
楼上没有开灯,黑暗仿佛沉重的雾气自走廊伸出飘出,沿着台阶弥漫而下。他依旧是宴席上那身浅米色套装,鲜明地立于灯光照不透的黑雾里,无端让人觉得阴鸷冷郁。
康妮也看到了他。
“迈克!你吓我们一跳!”她嗔怪一句,松开艾波的手,踩着台阶蹬蹬蹬跑上去,向板着一张脸、曾和未婚夫起过冲突的兄长撒娇:“别生卡洛气了,大家很快是一家人啦。”
“我不生气。”他微笑着,视线如同谷间溪水,虚飘飘地落下来,像在看台阶上方的康妮,又像在看底下的她,“最重要的事,是你的开心。”
“是的!”康妮快速地啄了他脸颊一口,“谢谢你,迈克。”
艾波本能地感到不对劲,正想说话,起居室电话响了。两秒后,传来桑蒂诺的大喊:“艾波!程找你!”
“快去接电话。”康妮跟着说。
她依言收回向上迈出的步子,转身往起居室走进去。即将拐入起居室入口那道仿罗马柱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肃立在木头护栏之后,清泠泠的眼神,漆黑的眼珠仿佛要和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艾波洛尼亚——快来接,桑德拉催我回去了!”
“来了来了。”她小跑着拿起电话听筒,“晚上好,乔义。”
“艾波!我们没有猜错,阿龙拍来电报,他手下人垃圾场里发现拆成一块块的木箱条,上面有我们的编号。”他倒豆子般说,“我看了号码,是去年沉船上的那一批。”
阿龙是旧金山堂口的负责人,和纽约的布奇其奥家族一样,做一些运送、处理垃圾的活计。不过,这些年泡面生意蒸蒸日上,这部分业务渐渐脱手、转包给墨西哥人,堂口仅作监督。
去年运送捐赠物资的远洋轮船沉没的消息一公开,艾波便让各个堂口留意,是否存在船讯造假、倒卖物资的可能性。
“蹲了一年,可算等到了。”某人奇怪的表现转瞬抛诸脑后,艾波笑道,“我就说,银行里那些小黄鱼总要有些来处的嘛。不然,我可得向他们讨教讨教点石成金之术了。”
却没有等来电话那头的笑声。乔义低低地唤了她名字一声,字正腔圆的国语。
艾波收起玩笑,问:“怎么了?”
“等等,”心底隐隐有猜测,她快速问,“电话不方便,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来。”
“我在锁店,给你炸二两花生?”
“行。”
她挂断电话,走到玄关衣架前取下风衣穿上,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她没有抬头,径自说:“我出去一趟,可能晚上不回来了。”
“你要去见程乔义。”陈述句的语气,缓慢而低沉,仿佛颂念绵长的十四行诗。
她给风衣腰带打结,“对啊,刚刚我接电话的时候你也听到了呀。”
“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个陷阱?”他来到她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现在太迟了,只要有人在进城途中伏击,你可能就……”
大晚上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艾波抬头瞪他:“我会安排妥当的。”
“带上我。”他说道,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眼眸深得几乎像无风的河湾,令人窒闷的沉寂。
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拒绝了:“下次吧。”
蒙头推开大门,她点了一名值夜的纽扣人作为司机。汽车驶出大铁门时,她向后望了一眼。
橙黄灯光呈长方形镶在黑魆的夜晚,他站在那暖色调门框的正中,却前所未有的落寞,如同被挖去一块人形阴影的彩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