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因而,工作人员一说出见证人这个词,他立刻确定了人选。再没有比汤姆更合适了。
  迫不及待地跑进电话亭,等待拨通的时间,他望着街对面的她,红白相间的遮阳篷花边微微起伏滚动,绯红的阴影摇曳不定地落在小脸和盘成发髻的头顶……
  “您好,肯尼斯事务所,这里是黑根办公室,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他收回目光,对秘书自报家门,过了三分钟,那头汤姆接起电话:“午安迈克,圣诞假期回家开心吗?”
  一般来说,迈克尔并不轻易说出内心的感受。可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
  “再开心没有了!汤姆!我要结婚了!”
  “什么?和谁?”这话刚出口汤姆自己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恭喜!什么时候办婚礼?需要我安排什么吗?”
  “不需要安排,我要你本人来帮忙。”他大概讲了一下市政厅婚礼流程和见证人的要求,汤姆便一口答应。
  “好!我一定准时赶到!对了,你通知桑尼和弗雷多他们了吗?”
  “没有,”他看见服务员手捧菜单来到她身旁,她笑盈盈地讲着话。“艾波没说,我想她只想要一个低调而简单的婚礼。你知道的,传统婚礼总是跳不完的舞、唱不完的歌。”
  “这么说来…确实……”汤姆语气变得又缓又沉,紧接着仿佛一阵气流吹散迷雾,他又兴高采烈地说,“等下办完婚礼,我们一起去梅西百货逛逛吧!得挑几件圣诞礼物了。”
  回到座位,她娇娇地开口讨要礼物,日头移动,照得她的头发、睫毛金灿灿的。她越过餐桌亲吻他,近得他一下子望进她的大眼睛里,最深处是黑的,随后如同宝石的剖面,涟漪般扩散透亮的紫。他总也看不够她。
  “我爱你,”她可爱的嗓音让路口的行人都转头来看,“迈基!”
  一阵剧烈的不详随着这个称呼猛然袭上心头,电光火石间,脑内闪过她早先的种种表现,从他提出改日领证时她的沉默、到汤姆话中她素来低调的性格,再到见证人的遗漏……迈克尔生气不解之余,竟生出如释重负来。
  艾波总有她的理由。无条件信任她,这一点,程乔义做得到,他更能。
  于是,重新回到市政厅等待时,他听从她上午的建议,买了一份报纸读了起来,希望能对她的计划有所帮助。
  暮色逐渐展露,汤姆来了。讲了一些小家庭的趣事,他儿子安德鲁偷偷拿橄榄油给他擦皮鞋;女儿瑟曦把零花钱给街对面的小梗犬,希望它能快快生小狗狗。
  艾波咯咯笑着,时而说些俏皮话,非常自然放松。迈克尔一时疑惑,难道所谓的另有隐情只是他的错觉?她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想要嫁给他?
  他们走进小礼堂。黄得发昏的光线照得一切都旧旧的,墙绘风格仍保持三十年代的粗陋,好像故意要衬托新婚夫妇的新。
  老牧师主持仪式,他早已对仪式烂熟于心,说着上千乃至上万遍的祷词。
  艾波却出声打断了仪式。
  在这个当口,无奈与伤心交相涌现,就像泼在新地板上的脏水到处流淌。她还是不愿意嫁给他,一切都是谎言……他当然会原谅她,他永远会原谅她。迈克尔心头发凉地想。
  “我想说一说婚誓。”她说。
  仿佛激昂的电流,仿佛温热的泉水,心跳快得简直要爆炸。这一秒,迈克尔拼命挣扎,才找到力量维持着体面,以轻巧稳重的力道回握她的手,而不是遵循本能,立刻捧着她的小脸亲吻、将她用力揉进怀里。
  这克制是对的。不然他就听不到她的誓言了。一词一句,每词每句,永远留存在心底,跟他一起进墓地。
  可是,誓言戛然而止了,糟糕的、冰冷的消息毫无预兆地出现——爸爸出事了。
  而她的反应呢?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依然是娇俏动人的外貌。但眉眼之间流露的锋芒,远非普通人所有,迈克尔敢肯定。哪怕是桑尼在这里,也不会比她更镇定从容了。
  他听从了她的安排。
  回到长滩时,夜幕完全降临,他看见林荫道的周围所有的水银灯亮起,照得一切无所遁形,心知桑尼也收到了消息。
  比尔和莫顿早已换班回宿舍,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三名纽扣人。不过哪怕他们在,迈克尔也没有心思解释婚礼情况了。
  他走进屋子,发现厨房灯亮着,桑尼在灶前做晚饭。
  “妈妈已经知道了?”迈克尔轻声问。
  桑尼回过头来,历来悍勇的面庞此刻是强行维持镇静之后心力耗竭的麻木,“她在上面收拾衣服了。”
  “艾波和汤姆去医院了,她…”
  “不是艾波。”桑尼快速抢白,铲出锅里的香肠放到冷面包上,“她没有道理这么做。我知道是谁动的手。”
  “谁?”
  桑尼关闭灶台,把另半块面包盖到热香肠上,捏着粗糙的三明治咧嘴笑:“老头子和艾波都不乐意我告诉你的,他们把你当宝贝来看。”
  迈克尔觉得自己该生气的,他该朝桑尼大吼、该态度强硬地表示自己是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可最终,他沉默地扯了扯嘴角,回到艾波的房间。
  这是一场硬仗,任何经历过鏖战的人都清楚,时刻保持充沛的精力才是获胜的关键。他得养足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他拉上卧室窗帘,在充满她气息的床铺躺下。身体仍残留着一天的惊心动魄,窗外依稀传来母亲说话和汽车发动的声音,她出发去医院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楼下一阵喧闹,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来了。一晚上,总也不消停。他闭着眼,肌肉紧绷到僵硬,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恍恍惚惚的,他做起了梦:他去医院探望父亲,空寂无人的通道,他和护士一起将父亲转移至另一间病房,回到医院门口,他挨了警长的一记狠揍、半边脸骨折;老宅的转角大书房,他咬着松动的牙冷静地说要杀掉警长和索洛佐;冬夜的意大利餐厅,他三枪干掉了两个人;流亡西西里,他遇到艾波,中了晴天霹雳……
  清晨朦胧,鸟鸣此起彼伏,迈克尔睁开了眼。
  第28章 28
  早晨七点,外边天色大亮,餐桌上方的大灯也亮着,放出聊胜于无的白光。
  空气里飘着煎培根的芬芳,特蕾莎在灶台前忙活,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早安,迈克,桑德拉送孩子们去上学了,今天我负责大家的食物。吃三明治吗?”
  保养得宜的脸昏黄憔悴,显然一夜未眠。迈克尔拉开坐椅:“谢谢,汤姆还没回来?”
  “是啊。”她叹气,“昨晚八点打电话回来,让我先和孩子们睡觉。对了,艾波还没起吗?虽然现在不是好时候,不过我还是好奇,你们打算去哪里度蜜月?我和汤姆去去了迈阿密,阳光不错。”
  迈克尔僵硬扯嘴:“看她的想法吧。”
  特蕾莎背对着他翻动锅里的东西,以过来人调侃道:“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你们都会腻在房间里不出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在这时,院子里模模糊糊传来人声。
  “我去看看。”迈克尔起身走出餐厅,打开大门。
  家族常见的黑色福特轿车前,汤姆孤身走来,日常一丝不苟后梳的金发飘摇在额前,整张脸白得像是新刷的石灰墙,上面沁着潮冷的水珠。
  迈克尔出声问:“汤姆,还好吗?”
  “还成。”汤姆提了提嘴角,疲惫的眼神与他一触即分,脚步没有停顿,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特蕾莎冲出来拥抱、亲吻丈夫,手指梳理凌乱的金发,眼里含着泪水,不住地询问情况。汤姆什么都没说,只低头亲吻她。
  两人抱了片刻,桑尼风风火火地从隔壁过来了,一进家门劈头便问:“现在什么情况?艾波到底在做什么?卢卡人呢?”
  特蕾莎擦拭眼角,疑惑地看过来。
  “你去忙吧。”汤姆柔和地抚摸妻子的肩,等她的背影拐进餐厅,才对桑尼说,“书房细谈,最好把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也叫来。”
  迈克尔静静跟在他们身后,穿过起居室、往书房走时,律师开了个苍白的玩笑:“好消息讲一百遍不嫌多,坏消息一遍就好。”
  桑尼没有笑,率先推门进入书房。
  百叶窗紧闭,浅色的墙纸和天花板藏在昏暗,烛火般的落地灯蒙蒙亮,黑棕色的书架、壁炉、窗框反射光点。
  这是父亲统领疆域的地方,迈克尔鲜少踏入。可眼前宽大办公桌、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壁炉、粉彩陶瓷罐……一切陈设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小书桌旁、分毫不差地摸到电话听筒。和梦里几无二致。
  身后传来桑尼的声音:“迈克,我不想赶你”
  话还没有说完,他拨通了克莱门扎的电话。胖老头已经起床,声音带着晚睡的沙哑:“桑尼,怎么了?”
  “是我,”迈克尔说,“汤姆回来了,有不好的消息,你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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