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每个警局都会有个招人烦的菜鸟,大多升任警探不久,读过几部侦探小说,雄心勃勃地发誓要把天底下所有罪犯送进监狱。32分局也不例外。
  科克ꔷ弗格森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区域,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工位,崭新的木椅背往后一弹,顶住了一百四十多磅重的冲击。
  “怎么?案子没有解决吗?”隔着一条过道的查克探员问。他身量不高,中等个子,据说有十六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分局十位探员里,他格外热心肠。
  “我倒希望没有解决!”科克坐直身体,喋喋不休地抱怨,“尸检结果出来了,就是普通的猝死。死者是数学系的副教授,纽曼ꔷ怀特。四十二岁,未婚、新泽西人,研究的方向是…代数几何,说是用数字来解释立方体之类的东西。住在圣约翰大教堂后面那条街,每天骑车上班,只抽美国烟,不喝酒更不赌博。这样一个人,竟然猝死?”
  “他有吃一些特殊的药物吗?”另一名警探梅洛问。
  “没有,”科克回答,“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问了他的房东和助理,他身体向来不错,每周徒步,一年到头也不感冒。”
  “这倒有些奇怪,”查克摸摸下巴,“不过,人体是非常复杂的东西,就像钢铁。反而硬的脆性大容易断,也许这位怀特先生也是这样。”
  这样的解释显然无法说服年轻的探员,他斩钉截铁地反驳:“不,恰恰相反,我认为存在凶手。那个人一定脑袋灵活,学识渊博,并且性格谨慎仔细。”
  威尔探员单手抱着卷宗路过,冷冷捧场:“太棒了,你把嫌疑范围缩小到了整个哥伦比亚大学。”
  科克像是没有听出话里嘲讽,一拍大腿,“是了!威尔你说得太对了!事实上我已经把嫌疑犯缩小到两个人身上——”
  他拉开办公桌侧面第二格抽屉,从一堆文件底下抽出薄薄一张纸,“约瑟夫ꔷ布鲁姆和迈克尔ꔷ科里昂。”
  查克探员拿起那张淡黄色的信纸,默读着上面的内容,一旁的年轻人双手搭尖,大声介绍:“约瑟夫ꔷ布鲁姆,合成化学系研究生,他的妻子曾是怀特教授唯一的女性助理,这些年他一直在散播怀特教授品行不端的言论。”
  威尔把卷宗往办公桌一放,探身瞧同事手上两人的履历信息,沉吟道:“能搞到毒药,又和死者有个人恩怨,确实有一定嫌疑。另外一个呢?海军陆战队、中尉、紫心勋章,又是同事,不会因为一些嫌隙就杀人吧。”
  “因为这不是私人恩怨,”科克得意地昂起头,“我问过数学系的秘书,怀特教授死后,副教授的位置空缺,这位迈克尔ꔷ科里昂是最有力竞争者。我见过这人,排队等带问话时,他总在看手表,绝对在掩盖什么。我问他死者身亡那晚他在做这么,这人犹豫了一瞬,才说在给妻子挑选礼物,可我让他提供百货公司的凭证,他又拿不出来。”
  “而且——”他拖长声音,“你们难道没觉得这姓氏熟悉吗?他是科里昂!曾经的黑手党家族科里昂!大名鼎鼎的科里昂!他哥哥是桑蒂诺ꔷ科里昂。”
  听到这里,几位年长的探员笑了。梅洛说:“这位科里昂可不是黑手党,布朗克斯最混乱街区的意大利小混混都知道,这家伙被驱逐出了家族,半点生意都沾不到嘴。”
  “为什么?”
  警督背着手走进来:“你们在干什么,这么空吗?弗格森警探,你的结案文书尽快交上来。”
  “可是”
  “没有可是,法医给出了详细的尸检报告,校方与报案人也并无疑惑议。别浪费时间。”
  挨了教育的科克悻悻坐回工位。其余警探们作鸟兽散,在警监锐利的目光下,审阅卷宗地审阅卷宗、抄写文书地抄写文书、整理枪具地整理枪具,办公区域又恢复往日的忙碌。
  忙到下班,手头没有案子的老鸟们准时收拾东西回家,一边下楼梯一边聊着晚餐与妻子的厨艺。科克放下磨蹭一下午都没写完的结案文书,追上他们,问出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威尔探员冷漠地说:“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睡了自己的妹妹。别说传统的意大利佬了,我听了都觉得恶心。”
  他们的身后,清洁工提着两大兜垃圾往下走,不透光的垃圾袋里,写有某个名字的纸张被揉成一团,沾满泥泞腥臭的液体。
  *
  星期三晚间五点,百老汇街与120街交汇处。
  “不可能有意大利裔能摆脱家庭的影响,”科克ꔷ弗格森手肘搁在方向盘,心里想,“哪怕迈克尔ꔷ科里昂真的被逐出家族,他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也一定带有黑手党色彩。”
  车头斜对着的建筑正是哥大理学院所在教学楼。夕阳涂抹在灰色墙面,底下那扇玻璃门映射着行人与车辆,每隔几分钟,那门上的风景便会偏转,走出几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学者。
  他打听过,这一学期数学系没有晚课,目标人物每天都准时下班。首次监视,他尽量准备充分,不止带了咖啡、香烟驱赶睡意,毯子半夜小憩,副驾驶的脚边还放着好几个玻璃瓶,方便在车上解决小号。
  “更别说意裔向来重视家庭,哪怕他父亲认为他为家族蒙羞,他的兄弟们也会私下接济的。”刚想到这里,双面玻璃门的一侧再度偏转,镜像般的门后走出一位青年,身量比一般意大利血统的人高,走路姿势很普通的挺拔,乍眼看去一点儿都不像当过兵的人。
  青年穿过马路,来到一辆对大学数学教授来说过于高调浮夸的轿车旁,摸出钥匙坐入驾驶座,没过几秒,这辆香槟车身、咖色车顶的道奇汇入夕阳中的车流。
  科克不急不缓地发动车辆跟了上去。
  迈克尔ꔷ科里昂的年纪三十岁整,成就在同龄人里算作的前列。但在总资产至少上千万美金的家族里,就没有那么显眼了。
  他最大的那位兄长,桑蒂诺ꔷ科里昂,成立了全美首家的安全保卫公司,科克就读警察学校的不少老师和学长都被挖去了这家公司。据说薪资优渥,比市政开支的警察工资至少高两倍。
  小一些的哥哥,弗雷多里克ꔷ科里昂在维加斯、亚特兰大合法经营赌博业,拥有好几间赌场酒店。据说他的酒店帮助各地处理黑金,赚的钱是他大哥的好几倍。
  他们的小妹妹,康斯坦妮ꔷ科里昂不遑多让,这两年频频出现在热门电影的片头,隐隐有成为好莱坞第一位女性金牌制作人的架势。
  “只要这三人任何一位出现在迈克尔ꔷ科里昂家,都可以证明他并没有脱离家族。”科克自言自语,“警察不能超越权限,但只要够耐心,总能蹲到他露出马脚。”
  即便这将牺牲他个人休息时间也再所不辞。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驶过曼哈顿大桥,穿过皇后区,抵达布鲁克林的联排别墅区。这些房子由砖石所建,上世纪设计风格的大理石雕花门楣与露台,古典华丽的设计,看起来既舒适又气派。
  科克的旧福特停在一棵细瘦的槭树下,与那辆漂亮的道奇隔了三十米的距离。
  目标人物下车,合上车门准备锁车,车正对着的那幢屋子的大门向内打开,露出一位任何地方、任何人见了都会夸一句的少妇。深色的长发由一根东西松散地挽在脑后,肌肤白得牛奶,脸颊晕着淡淡的粉红,她笑意盈盈地走下门廊的石头台阶,那挽发棍子尾端的挂坠风铃般轻盈摇晃。
  作丈夫的呢,这会儿完全丢失学者的从容儒雅,连车都顾不上锁,绕过车头揽上她的腰,边搂着她往屋里走、边把头凑过去吻她的脸颊和小手。那份急切,不像是对妻子,倒更像对情人。
  大门在他们身后合拢。接着,女人的纤细身影出现在蒙有米色纱帘的窗户后面,她在靠背椅坐下、低着头,似乎在翻看报纸;另一道身影迟迟未出现。
  科克耐心地蹲守,偶尔喝水,不漏过一丝一毫的情况。
  终于,半小时之后,男人的影子重新出现,手里似乎端着食物,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面,他弯下了腰,触碰坐着那道人影。强壮与柔美,两条深色的影子合成一团舒展的墨点。
  所以,迈克尔ꔷ科里昂回家还要给妻子做饭?
  科克感到疑惑。纵观他的父母、同事乃至国会山里的大人物,没有一个已婚男士会在忙碌一天后回家做晚饭。这是很明显的道理,如果妻子无法给他们提供晚餐、以及相应的舒适生活,那男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迈克尔ꔷ科里昂结婚并不是为了生活上的享受。科克一连监视了两周,越是侦查越使他感到迷茫。难道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爱情,像是额前叶切割手术,完美地切掉男人的好斗、攀比与野心?
  这位黑手党家族出身的青年学者所有的业余活动竟然都围绕着他的妻子。
  每天早晨,夫妻俩踩着朝阳出门跑步,重点是三英里外海滨步道,返程途中在早餐店用餐、逛逛农产品集市,最后手牵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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