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傍晚,数学教授总会推掉一切邀约——学术讨论、俱乐部——径直赶回家做饭。每隔两天,他还会拖一次地。
到了周末,他也不出门,就蹲在家里。有一回,科克大着胆子从后院往里望,视线穿过绿篱,瞧见他抱着她坐在清凉的门廊底下,共坐一张藤椅;女人捧着书在读,搂她的男人手不老实,揉得她胸口的连衣裙起皱,被狠狠掐了一下,疼得直龇牙,就这样,他还搂着她不放手。
诚然,科克承认,这位艾波洛尼亚ꔷ科里昂确实很美,他甚至认为如果康斯坦妮愿意拉拨嫂子,她在好莱坞取得的成就将不亚于现在那些女明星。但是,无论如何,男人都该有自己的事业与理想吧?
这一段时间的跟踪,科克ꔷ弗格森基本确认迈克尔ꔷ科里昂与那桩谋杀案无关联了。毕竟他宁可把时间花在陪女人逛市场买菜,也不愿意多开一门早课,为自己积攒一些声望。
年轻的探员决定最后蹲一晚,然后彻底和这件事说再见。除了上述那一点,他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整夜整夜的蹲点、车上睡觉腿伸不直,这让他白天精力涣散,新入手的案件迟迟没有进展。
然而,事情恰巧在这一晚发生转机。
起初,探员照例在路口等待迈克尔ꔷ科里昂出来,他一般在五点零八分走出玻璃门,偶尔提前,从未延迟。可这天,直到五颜六色的灯光弥漫深蓝色的夜空,理学院的教学楼窗户灯光次第熄灭,目标人物依然没有出来。
出于警察的本能,科克飞快下车,向门卫出示警徽,快速奔进教学楼。进了楼内,他放轻了脚步,贴着墙往上走。遵循之前问话的记忆来到数学系所在楼层,深邃的走廊如同怪物的嘴巴,通向不可名状的黑暗。往深处走时,隐隐传来交谈声。
“迈克尔,你怎么还不回家?”是一个中年男声。
男人无奈的语气:“今晚我要睡在这里了。”
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问:“为什么?您和妻子吵架了吗?”
听到这句话科克的心下意识悬起,不知在紧张什么。
好在男人很快否定了,“唔…我太太今晚在家开派对,我不方便出席。”
“女人啊,就爱玩这些东西,喝茶、看电影、办读书会。”中年人说,“不过你也不用这样让着她,给她们留一处客厅就是了,我内人前段时间举办了费ꔷ雯丽专场电影茶话会。”
“差不多是这类,”迈克尔ꔷ科里昂苦恼地说,“有些人会哭、有些人会开心,我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这倒是,女人一多就是麻烦。我老婆的姐妹来我家暂住的时候,她们能把房顶给掀开。而且女人长期在一起,生理期都会一致,那种荷尔蒙激素引发的歇斯底里,简直比原子弹还可怕。”
年轻男人好奇:“光读书看电影就会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表象,”他们往楼梯间走,中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人的的想象力更丰富,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看到电影里男主角朝漂亮姑娘笑一笑,她们就会疑心丈夫在外是否也这样,然后话题发散,可能就开始抱怨丈夫了。这时候啊,我们能躲多远就得躲多远,迈克尔的选择是对,嘿!科克警官!晚上好!”
科克ꔷ弗格森被撞个正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假笑着打招呼:“晚上好,先生们,怀特先生猝死的事让我很是担心,想着来回访一二,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惨案。”
胡乱编造的理由站不住脚,但好歹糊弄了过去。科克跟着教授和助理下楼,即将拐到下一层楼时,他向上望了一眼,迈克尔ꔷ科里昂也在看他,也许是高高在上的角度,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冷漠,仿佛在瞧一串冰冷的、无意义的数字。
*
旧福特缓缓驶入来到布鲁克林的联排别墅区,距离一条马路,科克看到大致情形。
往日宁静的三层别墅灯火通明,门前停满了凯迪拉克等高档轿车,十几位年轻男人在马路的各个位置抽烟望风。
如此严密的把守,警探的到来当然没有逃过主人家的眼睛。刚刚停好车,那头就有人来敲车窗,科克暗自懊悔不该这么贸然行动,一面摇下车窗,一面悄悄伸进腰间,握住手枪柄。
“喂,我们赫尔墨斯说,如果你想要等,可以等到开会结束,她和你谈一谈。不过她建议你早些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中午十二点,她会来你们分局不远处的斯通小饭馆找你。”那男人笑着说,“反正她也跑不了。”
科克ꔷ弗格森最终选择了离开。第二天准时赴了约。
进去时,她已经在了,身穿深蓝色的圆领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加白皙。她微笑着让他坐下:“想吃些什么?我请客。”
科克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愣了几秒才报出常吃的菜式。她点点头,将菜单递回给服务员,和对方聊了几句天,似乎很熟悉的模样。
他还注意到,她的手指和脸颊上的皮肤一样白得透亮,纤细修长,让他回忆起她被亲吻的模样,可仔细看,指尖虎口指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茧,有些是来自笔,有些则来自……枪。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不由承重了几分。
“科克ꔷ弗格森对吗?”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目光既没有少女的羞涩,也没有妇女的放肆,“我知道您对我丈夫存在怀疑,认为他杀了纽曼ꔷ怀特。”
她话说得直接,反倒吓得探员左右看了一眼。
“警探,你不用害怕。正如我丈夫是清白的一样,我也相信你跟踪他的行为全然出于职业道德与公心。”她认真说。
那双眼睛专注地看过来的时候极富冲击力,类似于警监的目光,但更有力量。
科克忍住退缩的欲望,鼓起勇气迎上她的视线,断言道:“科里昂太太,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你就是黑手党。”
她微微一笑:“请叫我艾波或者艾波拉。”
他硬邦邦地回:“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好到能直呼其名。女士。”
却不知道哪里逗到了她,噗呲笑了一声,整张脸孔生动起来,眼里仿佛充满着柔和的波光,让人想起春日阳光照射的海面。
“弗格森探员,”重新开口,她脸上仍有方才笑容的残迹,引得人想要细瞧,“我的丈夫是科里昂家族的幺子,从小离经叛道不服他父亲管教。我十岁和他认识,我们算作一起长大,他厌恶家族生意,为了脱离他父亲的掌控,他在41年前往太平洋,47年毕业回纽约,拒绝了一切家族安排,甚至连他父亲最后的让步——进入法学院将来成为一名政客——都没有接受。”
“所以作为补偿,你取代了他的位置。”
这话又让她笑起来,边摇头叹息边说:“弗格森探员,您太天真了。权力从来不是伸手就能勾到的,更何况我是女人。这句话应该换一换。”
“你……取代了他的位置?那补偿呢?你给谁补偿了?”科克陷入思考,等菜上了一口一口囫囵吃着,愣是想不出思路,像是陷入逻辑悖论的机器人。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科克猜不透她的意图,临上班之前,在分局楼下,他最后问道:“你是黑手党,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
她真的很喜欢笑,而且笑得肆无忌惮。很美。
“弗格森探员,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周围。”她狡黠地眨眼睛,眨得人心跳都暂停了,“必要时问问你的同事前辈们。”
*
手头的新案子很快进入尾声,科克没有急着递交结案报告。而是以再次核对嫌疑犯身份为由向多个分局申请察看档案。借此,他查到了她的身份与过往。
艾波洛尼亚ꔷ科里昂,1925年生人,十二年前在曼哈顿二十三分局登记注册,就读于中城高中、考入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毕业后结婚,居住于布鲁克林枫镇社区。
十几岁的年纪才登记信息,这在纽约不算罕见,私生子、偷渡客、粗心贫穷的父母是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但是,科克手头还有另一份档案——
阿波罗ꔷ维太里,西西里人,1934年抵达纽约,于41年注册死亡,恰好也是艾波洛尼亚名字出现的日期。
“阿波罗,艾波洛尼亚。”科克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多么有趣的巧合。”
阿波罗就读的布朗克斯星镇小学和中学,这两所学校生源来自普通家庭,没有拍摄毕业照的传统。科克没有放弃,讨来历年通讯录逐页码翻找,找到阿波罗ꔷ维太里填写的紧急联系电话,与科里昂家族曾用过的号码是用一个。
拿到这条线索,科克ꔷ弗格森兴致勃勃,准备大干一场。这是一个掌握犯罪帝国的女人,他一定要将她绳之以法。
年轻的警探将那天中午的话视为挑衅——没有警察敢揭穿、逮捕她,包括他。
这天上班,他和查克探员在楼梯口偶遇,一同往办公楼层走,老前辈关心地问:“小科克,最近在忙什么?那起酗酒伤人的案子就那么难?要我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