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张木匠喝着酒,谈着大好前景。一晃,皇叔路恒昀登基已两年有余,局势稳定,一直胆战心惊的达官贵人遂也放松了些,开始穷凶极恶地享受,玩得荒唐大胆,颇肯花钱,他打算跟仁寿堂谈买卖,研制各种闺房秘药。她也能出点力,在画本里提几句丹丸,广而告之,刺激销量。
一个好端端的将军,竟被逼成了奸商,她惭愧:“如果没有惹上我这摊子破事,你……”
张木匠打断她:“哪有那么多如果,命数就是命数。你以为路恒昀能放过先帝的军队?不救你,我现在过成什么样,也很难说。”
她不说话,仗着酒意,躺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仰头望向星空。已是初冬了,地上沁凉刺骨,张木匠学她的样子,也躺下来,跟她讲起以前在边关,也经常枕戈待旦,一抬头看到天空,星子清明,像一盏盏酒杯欲坠未坠,只想伸手去取。
她心震动,这样的感受,她也有过。在那年七月,她醉卧芳草丛,和太子交付了真心,太子说:“三郎,我想护你周全。”他确实做到了,可是,这让她恨上他。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死的。
她眯起眼,寻找着牛郎和织女星,张木匠指给她看:“今晚只见牛郎星。”他坐起喝了几口酒,给她讲《浮槎》的故事,说是天上银河和地面大海相连,有个人突发奇想,立下大志,要去探访银河。他做足准备,乘上小筏子而去,起先不辨晨昏,茫茫忽忽,渐渐地星星越来越大,终于到达一处宫殿,宫中多人在纺织,又见一名男子牵着牛,让它边走边饮。此人归来,到蜀郡拜访高人,高人告之,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牵牛宿,他核对时间,发现正是自己抵达银河的时候。
听完故事,她静默良久,张木匠以为她睡着,回屋给她拿来一床被子。她不做声,泪水悄然滑落,不可断绝,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迹。
她和太子的相识,也许亦是如此。偶然间相逢,是她生命中的神迹,但在旁人眼中,如一闪而过的星光,无法多停留一刻。
仁寿堂制药的医师各有分工,有人以捣鼓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主,另有医师则精于研制催情丸,连药丸的名字都取得微言大义:貂蝉入帐来、白头翁喜乐膏,玉股清凉液……同性异性,包罗万象,还体贴地附上药性功能解说,既直白,又引人遐想:十八年来堕人间,吹花嚼蕊弄冰弦;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胜枚举。
到了鸿和三年,张木匠和仁寿堂合作的生意越发红火,他早出晚归,忙碌异常。她担心他被路恒昀的暗探发现,提醒了几次,张木匠笑笑:“他的大位坐稳当了,对我们没那么盯防了,你改扮改扮,也能出来透气。”
她保持警惕,绝不出门,托张木匠寻来种子,种了一丛牵牛,攀附于院里的银杏蜿蜒而上,朝开暮死。
她喜爱在花前劳作,陪张木匠喝点小酒,思忖若有天彻底安全了,要换个向阳的院落,种上满园蔷薇——有天她发觉居然在设想“将来”时,倏然呆住。
终于不再一味求死,竟然,对这人间苦海,有了些许眷念?她在案前枯坐,天黑透了仍未掌灯,把张木匠吓了一跳,飞扑进门,一迭声喊她:“三姐!三姐!”
火折子映照下,她和张木匠四目相望,她忍不住问:“三哥想过以后吗?”
张木匠松口气,笑着去盛饭:“跟现在一样吧。”
她去热小菜,张木匠拿起一片空白的画纸看了看,以为她是画不出来心头发急,找到她说:“我带你出去转一转。”
“可以吗?”她肯为太子拼命,但是,她想为张木匠惜命,这条命是他给的。
张木匠笑:“有头有脸的人都忙着准备皇帝的寿宴,戒备最森严的是禁宫,集市应当无妨,再说已是鸿和三年了。”
她和太子分开,已经三年了。她细致装扮一番,镜子里是个眉目平静的小厮,粗眉大眼,皮肤暗沉,跟着张木匠出了门。
久违的集市熙攘如故,她颇觉新奇,东张西望,不觉间逛到了一处书画摊,她脱口问小贩:“最新的《幽窗记》有吗?”
小贩愣了:“您还记得唐简呐,他收了人家定金就跑了,搁笔好几年了!”
一个看书的书生搭腔:“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一空:“什么?”
当年他写书说“余四十一岁那年”,到今天已然年过半百了……她喉头哽住,竟活不到他说的“胡子拖鸡屎”的年岁吗?张木匠看出她低落:“这个唐简是你什么人?”
唐简不是她什么人,但在她的人生中,他很重要。她说起未出阁的时候,痴迷于唐简写的故事,还幻想过和他谈笑对饮,甚至在得知他是个小老头时,很是沮丧了一阵,好像他年方二八,她就能嫁他似的。
张木匠笑:“写书人的花招,你也信?毛头小子写官场实录,谁要看?几朝元老,处事圆融,一肚子内廷秘辛,才好卖啊。”
她怔住,张木匠压低声音说:“你绘制的画本,我给署了个名字叫玉娘,怎么样?”
她摇头:“不怎么样,一听就像个络腮大胡子男人装的。”
“嘿,好些男人猜是官宦人家的小妇人,圆脸白嫩那种。”张木匠颇有得色,“男人们在这方面很有想象力,所以你要画他们当主人公,巧妇常伴拙夫眠嘛,你看,就是那种——”
她看过去,是个西瓜摊子,一群人围拢着买。收钱的女人长得颇美,鹅蛋脸孔,双眸晶莹生光,穿得寒微,仍是过目难忘的美人。张木匠饶有兴味,看看女人,又看看她:“你们两个有六七分相似,我上次见着了,就想带你来看。”
她走上前,跟西瓜西施打了个照面,女人热情地招呼张木匠:“来啦?”
卖瓜汉子弯腰挑瓜,他个头不高,黝黑壮实,剖瓜刀很锋利,一尺多长,麻利地在瓜顶戳了个三角长条,递给她:“不甜不要钱!”
递钱找钱之间,又有几个男人来买瓜,但无一不是冲着女人来的,言语调戏两句,递铜板时有意无意蹭蹭她的手,或是脚下故意一歪,被她娇嗔着扶住,汉子也不恼,杀瓜称重,和气生财。
张木匠捧着瓜,哗地一拳头下去,红瓤如鲜血飞溅,他掰了一块递给她:“在边塞,我们都喜欢这么吃瓜,快活。”
她和张木匠蹲在墙角吃瓜,当她还是司家小女时,也热爱市井吃食,嫁给太子就再未吃过了。丫鬟停月从外面给她捎过几次书信和食物,但食物要被几人试吃,她没了胃口。
停月在她的张罗下,嫁了当年的一个进士,夫婿到岭南就任,停月跟了过去,想来是躲过之后的惊天巨变了。想到停月,她轻轻一笑,掏出帕子让张木匠擦擦嘴,他问:“在想谁?”
“停月和我二哥,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张木匠低声说:“皇帝死了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她点头又摇头:“那还要等上好些年了。”
张木匠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和她不一样。”
他说着,回头去看西瓜西施,她也看那女人,巧笑嫣然,眼波如水,确实别有系人心处。张木匠自言自语:“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的。”
三年了,她一点一点地好转,张木匠拍她的肩:“回去好好画,我再带你来吃瓜。”
往事似已杳远了,初相识她是何等狼狈,而他白马银枪,从天而降。她往回走:“是要好好画,想挣点钱,送你大氅。”
张木匠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就是在想,你身量高,穿成那样一定很好看。她磨着墨,在纸上画卖瓜汉子,一不留神,让他穿了阔大氅衣,张木匠凑来看,夸道:“咦,能将女子裹得严实,倒是方便至极,多画几个场景吧。”
葡萄架下竹榻上、麦浪翻滚的田间,书房黄花梨木的太师椅里,波浪隐隐的小舟中,菖蒲盛开的水边……她一页页绘着画作,星河历历井然有序,人世却多变数,若嫁了秦岭为妻,此时她兴许身在塞外,和他放马牧羊,漫步于星空下,他心里有谁,她未必在意。张木匠捕捉她眼里的笑意,又问:“在想谁?”
她淡淡说给他知晓,嫁给太子之前,她有过未婚夫,对方放不下亡妻,让她心有不甘,不想嫁。如今回想,人家没什么大错,长情不见得是美德,但是当真伤天害理吗?
张木匠摇头:“那也不是,要我说,不算伤天害理,但伤人害己,最好是抱着亡妻灵位过一辈子。”
她被逗笑:“你倒挺纯情的。”
张木匠老老实实:“以前在边关,整天跟男人混,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整天跟木头混。”
“你是说,我也是木头。”她笑,“所以没少去看人家西瓜西施。”
张木匠不否认:“嘿嘿,看看,也就看看。”
她对卖瓜汉子和他女人的面部做了处理,但此等艳色,哪会埋没于市井?画本面世,有人认出他们,按图索骥,摸到摊位处,吃瓜,调笑,也有人醉醺醺地摸上一把。汉子亮出刀,挡在女人身前,女人娇笑着拍他一下,继续跟人周旋。她见着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想想不能被人注意到,死死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