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棠溪彦翻开。
  确实如裴祈所说。日记的主人字里行间都是对母亲的控诉,越翻到后面,字迹越是凌乱疯狂,有些笔触划烂了纸张,尖利的笔画在日记本深处留下伤痕。触目惊心的恨字用红笔、黑笔等不同颜色和粗细的笔画狠狠地剖开纸页。
  棠溪彦皱着眉往后翻。
  空白了好几页后,笔迹忽然变得稚嫩,像是小孩子刚学会用笔,甚至还有拼音。从幼稚笔迹开始,应该是鹿小林车祸后的记录。
  纸质日记会社死的。棠溪彦庆幸自已的日记全部在计算机里,一边翻到日记本首页,姓名栏以娟秀的字体写着鹿小林三个字,旁边画着笑脸和小花。
  想必女孩刚拿到日记本的时候,是很爱惜的。
  棠溪彦合上日记本,朝阳台正在撞墙玩的女鬼问。 “你在找妈妈?”
  旁边的裴祈默不作声。
  棠溪彦居然胆子挺大,不仅没有被粉裙女鬼渗人的模样吓到,他好像很快就接受了灵异世界的设定,还敢主动跟鬼说话。
  女鬼似乎没理解,回过头来,额头上撞开的脓血一路下淌,有些甚至流进眼角。她歪着脑袋:“什么?”
  棠溪彦上前一步,“你是,鹿小林吗?”
  “呃……什么?”
  这个问题看上去对女鬼有点超纲,从她木讷的脸上,棠溪彦看出自卑。她因为答不上而不停鞠躬:“对不起,我很笨,我不理解……”
  裴祈直接道:“不用理解,你已经死了。”
  鹿小林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已的手心。
  她双臂暴露在空气中,皮肤呈青灰色,肿肿地鼓起,稍微动一动,皮肤下就会渗出腥臭的不明液体。鹿小林迟钝地发现,自已的皮肤怎么会是这个颜色。
  “我……死了?”
  不可能。我是怎么死的?我刚才还在家里,准备跟妈妈一起出门呢。
  鹿小林用力地眨眼。
  视线变得很奇怪,她好像没睡醒,上一秒她还看到自已的双手呈现青绿色,现在又恢复正常了。
  肉乎乎的胳膊,很正常的肤色,像妈妈熬猪油时凝结成的白腻的丝滑油脂。根本不存在生病,也不是因为妈妈请来的符水造成的副作用,现在的自已是正常的。
  我是正常的。鹿小林松了一口气。
  她生病了,妈妈不准自已单独出门。一旦有必须出门的情况,比如去医院复诊,妈妈会在自已手腕上绑一条绳子,用布牢牢套住自已的脸。就像小区其他叔叔阿姨遛狗的时候,手里会牵着一条牵引绳,防止猫狗逃跑。唯一不同的是,自已脸上还有“脸基尼”。
  “你是谁?”
  “你在寻找你妈妈?”
  “你妈妈呢?她为什么请这么神像?”
  耳边有两道奇怪的声音在逼问自已。
  鹿小林有些无措,茫然地扫视空荡荡的客厅,她怎么会幻听呢,是不是又犯病了。
  因为车祸遗留下的严重失忆症,妈妈会严格监管自已。
  有时候上一秒手里还拿着塑料袋,下一秒就忘记自已为什么要拿塑料袋,直到眼角余光看见空空如也的垃圾桶,鹿小林才想起“哦,我刚刚是想套垃圾袋”。有时候鹿小林很庆幸自已有个无时无刻守在身边的妈妈,有时候觉得她很烦,连在自已家上厕所都要拿秒表掐点。
  那两道男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传来,现在逼问声又消失不见。鹿小林在客厅里,觉得家里很冷。她知道自已可能又犯病了,可是现在妈妈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不识字,需要妈妈找药。
  自从父母离后,妈妈便不再出去工作了,每个月靠爸爸的生活费过日子。恢复期的用药和复健训练迭加起来,需要高昂的费用,光靠爸爸的生活费是不够的,可是妈妈不敢远离自已半步。
  鹿小林知道,妈妈是害怕再次失去家人,所以寸步不离地死死盯着自已。她昨晚还觉得妈妈时刻守着很烦,现在妈妈突然消失了,鹿小林又感到害怕。
  人真是矛盾的生物。
  家里越来越空,鹿小林的心也越来越空。她觉得自已很坏,明明很讨厌妈妈寸步不离、阴魂不散地视线,可一旦妈妈离开的时间久一点,鹿小林就会陷入不安。
  鹿小林猜测,自已的灵魂被车祸撞回童年时代。有点叛逆,时而想离家出走、狠狠惩罚妈妈,又很黏着妈妈。只要自已康复了,就能和妈妈和好如初。
  看不到妈妈,鹿小林惴惴不安,朝空荡荡的客厅轻声问。
  “妈妈?”
  第13章 丝罗瓶3
  她又幻听了,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说话,于是她鹦鹉学舌,重复了几遍。这是她被关在家里时,为数不多的乐趣,或者说是怪癖。
  成长中的孩子,总会无意识地去模仿些什么,就像是孩子会刻意模仿父母的行为模式、身边的人说过的话。路过的邻居说话,鹿小林会贴在门上复读,妈妈打电话,鹿小林会小声嘟哝着复读。一开始妈妈还会夸赞几句,渐渐的,妈妈失去了耐心,恨恨地点着自已的额头,指责着说“吵死了”。
  突然,眼前出现一抹黑色。黑影来得迅速,闪电一样“唰”地冲到自已面前,牢牢裹住自已,从头到脚,鹿小林被某种东西束缚住。
  鹿小林下意识闭眼。她感到害怕时就会缩起自已的身体,闭上眼睛。就像妈妈每次拿起晾衣杆怒气冲冲地走向自已,她会——
  不对。
  这东西罩住自已的瞬间,鹿小林晃神,眼前突然划过许多零碎的记忆。
  不对——
  原本不是这样的。
  鹿小林愣了一下。漆黑中,她看到另一个自已。
  伤痕累累的自已,躲在厕所偷偷抹眼泪的自已,在小区楼下偷偷和同学分享零食的自已,跪在阳台外背书的自已,一直佝偻着背抬不起头的自已。
  鹿小林呆愣住,她的病好像越发严重了。这次犯病,她不仅控制不住地去臆想过去不存在的事,还听到有东西说话。
  “哇哦——”棠溪彦惊叹,“学长,这就是你的异能?”
  裴祈之前不肯说异能是什么,一提起异能就遮遮掩掩,棠溪彦还以为是上天入地或者喷火的本领,没想到裴祈的能力是类似触手的东西。说实话,跟裴祈本人气质有点不搭,但意外方便,裴祈原地不动,一伸手就把鹿小林拿捏住。
  裴祈垂眸,看着自已的手。
  左臂变成一条细长的藤状物,表面油乎乎的,看上去有点像沥青,五根手指张成网状,将鹿小林从头到脚牢牢抓住。
  左臂和裴祈本人仿佛割裂成两种生物,棠溪彦听到藤蔓似乎发出紧绷时的声音。而裴祈本人单手抓住鹿小林,看上去毫不费力。
  裴祈浅色瞳孔看着棠溪彦。“你不怕我?”
  棠溪彦伸手戳了戳裴祈的左臂,指尖沾到一丝黏腻,手感类似树叶碾碎后的树汁,闻起来像是中药和油漆的混合气味。
  “不会。”
  “是嘛?我还怕你觉得恶心。”裴祈还来不及高兴,突然见棠溪彦眉头一皱。
  棠溪彦脑海里仿佛有根针,轻轻地戳进脑仁。这痛感毫无预兆,发现这种异样的痛感后,棠溪彦突然头痛欲裂,脑海里涌入不属于他的记忆。
  棠溪彦一手抱着日记本,一手捂着脑袋,表情逐渐痛苦。
  裴祈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棠溪彦伸手指着那身形高大的女鬼,不断深呼吸。“她的记忆。”
  日记本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两人无心顾及。不属于棠溪彦的记忆毫无预兆地钻进脑子,疼痛扩大,像是有个电钻在脑仁里打洞。棠溪彦捂着脑袋,痛得膝盖发软。裴祈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单手揽着棠溪彦,把他的脸埋在自已肩上。
  棠溪彦不好受,女鬼同时发生了异样。
  她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双手扒拉着脸部的结痂尖叫起来。那怪异的声线本就令人不适,爆发出的嘶吼像是野兽的哀鸣。
  身上被黑色藤蔓死死缠住,鹿小林无法动弹,喉咙空洞里不断涌出肉乎乎的蛆虫,“噼里啪啦”地爆开,掉在地上,浊液溅得满地都是。她凄厉惨叫着,高大的身形扭动挣扎,脸上的痂痕在挣扎中不断剥落,血液喷涌,溅得满墙满地都是。十指死死抓住裙摆,手心流脓,青绿色浑着黏黄脓水的液体湿哒哒地顺着指缝,流过身上的黑色藤蔓,流过手背,顺着往下滴落。
  “呃呜——”
  棠溪彦猛地弯腰,痛得他忍不住躬身干呕。
  这次不仅是鹿小林的记忆,居然还有她母亲鹿瑶瑶的记忆。棠溪彦吃力地张了张嘴,连说话都费劲。
  裴祈抱着棠溪彦。怎么会这样?他和其他人搭档过,即使队友被攻击,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扶在棠溪彦背上的手轻轻地揉摁,试图让棠溪彦舒服些。“喂你可别出事啊,棠溪彦!阿彦!”
  棠溪彦痛得恍惚,抱着脑袋,不停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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