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不说还好,一说声音更加响。徐运墨感觉胸前衣服全湿透,手忙脚乱,想拿旁边的抽纸,伸手时擦到耳朵,立即嘶一声。
听见他声音,夏天梁终于停下,从徐运墨怀中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笔直望向他的耳桥。
想摸一摸,却不能。恢复期内少碰才能好得快,心里责备的话有一百句,却无法说。徐运墨如此无瑕,却因自己多出一道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一想到这点,夏天梁几乎不能呼吸。
他低声说:“耳桥很难养,会疼很久很久的。”
“我知道,周奉春和我说了,至少要六个月。”
何止,六个月之后,徐运墨还会面对各种红肿发炎,直杆挤压耳轮造成的间歇性疼痛,甚至伴随增生——徐运墨再无宁日,未来面临的麻烦是无穷无尽。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心疼之外,更多是满足。两个人之间的那扇门,徐运墨发现打不开,与其什么都不做,干等,他宁可从外面砸个洞进去。
徐运墨不是夏天梁过去交往过的理智或聪慧之辈。徐运墨是笨人,爱人用的也是笨办法。
“我帮你。”
夏天梁抓紧徐运墨,用了很大力道,这次不会再放开。
“六个月也好,再久也好,我都帮你养。”
徐运墨听得出夏天梁这个承诺是认真的,稍许安心下来,不过心还没老实几秒,夏天梁就低头挨到他胸膛,突然张嘴,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你发疯了,徐运墨……打耳桥,痛也痛死了,我都没真的打过。”
这时和他较真,提出反对意见,听着像是迟到的撒娇。徐运墨觉得那个咬痕或许会以某种方式永久印下来。今晚叫夏天梁过来,原本还有其他话想说,没想到耳桥的效应太过惊人,自己先淋了一场对方突如其来的眼泪阵雨。
闷了一会之后,徐运墨开口:
“对不起。”
两人声音重叠到一起,双方都有些没想到,抬头看对方。
“是我不好。”
再次撞上,这次显得有些滑稽,夏天梁先一步破涕为笑,“我原谅你,你呢,要不要原谅我?”
徐运墨看着他,“我又没怪你,之前有一点,现在没了。”
似乎被这个回答击中,夏天梁好半天才捡回声音,他嗯一声,重新埋到徐运墨怀中,带着很重的鼻音说:“其实……我以为你今天叫我来,是要和我说分手的。
你等等。徐运墨匆匆拉开他,两只手掰正夏天梁的脸,换上严厉的面孔。
“分什么分,我根本没有过这种想法,你少往那边延伸,而且这两个字难听死了,以后不准再讲,你敢说我就——”
就、就了两遍,徐运墨熄火,想不出什么惩罚的方式,没继续,结果下一秒发觉手背上落了好几滴眼泪,夏天梁又在那边蓄小池塘了。
你怎么眼泪那么多。徐运墨低语,不是生气,他是真的第一次见夏天梁哭成这样。
夏天梁别过头,就着他的衣服袖子擦脸,“你看你给我发的信息,两句话一点感情都没有。”
不是很正常的留言?说明会一直等他。徐运墨想起那两条短信,寻思,也许夏天梁比他展现出来的还要敏感几万倍,以后自己要多注意。
“没别的意思,今天不是大年夜?元旦那个时候做得不好,这次总归不能再分开过了吧。”
他翻过胳膊,让夏天梁拿干净的那一面继续擦眼泪。
“我今天去找周奉春,他让我别冲动,我还嫌他啰嗦,实际他提醒的也有道理。讲实话,打之前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疼是一次性的,再疼能怎么疼,反正穿过那一下就会结束。但打过才知道,没那么容易,疼是一阵接一阵,不会停下来,打完还会慢慢开始发胀,伤口周围一直充血,真的很不舒服。”
徐运墨很轻地叹气,又提高声音,“这么难受的事情,你还老做,我是真的不理解,但如果有了这个,可以离你近一点,也算值得了。”
他指茶几,上面是周奉春赠予的新锦囊,穿刺养护大礼包。夏天梁抿着嘴唇,松开徐运墨,蹲到茶几前打开塑料袋,生理盐水、消毒喷雾还有消炎药,拉拉杂杂一堆,看起来是怕徐运墨半夜疼死过去。
夏天梁挑中里面两样,徐运墨以为他要给自己护理,说刚打完,周奉春讲要缓一缓的。对方听了,摇头,他让徐运墨坐到沙发上,随后站到他面前,开始脱衣服。
皮肤与空气接触,先是感到冷,又因室内温度而逐渐转暖。解去层层束缚,夏天梁伏到徐运墨身边,拉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
“帮我消毒,”他说,“徐运墨,我给你讲我的事情。”
第62章 黄鱼羹
夏天梁靠着沙发,头枕在手臂上,讲起自己出生在一个炎炎夏日。
那似乎是当时上海最热的夏天,七月初开始连续高温,他诞生,个头很大,着实让母亲在分娩时吃了一番苦头。
差点要下病危通知了,还好他争气,顺利出生,破世的叫声极为嘹亮,逗得接生的护士都笑,说这个宝宝嗓门大,小喇叭一样,必定是个活泼小孩。
童年时期的他确实调皮,仿佛有多动症,奔来跑去没一刻闲得住。父母宝贝他,很少责怪,母亲更是有颗极强的包容心,打一下都不舍得,偶尔嫌他太皮,顶多无奈说一句好了,乖囡,我的小命都要给你疯没了。
他衔着幸运出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父亲赶上创业潮,与人合伙开饭店,生意一度相当好。那时家里什么都是最新的,他妈生下双胞胎那年,夏天梁七岁,满月酒摆在自家店里。他四处乱逛,看大人敬酒,拿起酒杯有样学样,还管不住手去摸台面,把转盘当玩具转得飞快。最后蹬蹬跑去后厨掀帘子,偷看大菜师傅,白帽子们手中锅铲翻飞,金属与金属的战斗声不绝于耳,打得香气扑鼻又热气腾腾。
外是欢声笑语,内是热火朝天,他觉得这个地方再暖和、再快活不过。
但生活不会永远往上。小学语文课,有篇课文讲的是地球拥有自我保护机制,但凡生态失去平衡,大自然便会以自己的方式出手干预,好比哪种动物繁殖太多,就会出现捕食它的天敌,或者减少其赖以生存的环境条件。
小学生听不懂,疑惑为什么多了不行,然而现实是最好的老师:零几年,股市风云骤变,有人一夜之间大富大贵,代价是更多人分秒内失去所有。泡沫消散之后,家里饭店关门,一大笔外债待清,这对夏天梁那个心性不算坚强的父亲而言,无疑是一场重大打击。
有段时间,他常见他爸坐在厨房,对着煤气发呆,怎么喊都没反应。
或许那些时间里,爸爸想过很多办法,因着一些情分没有实施,最终挑了一个没有成本的。
为保成功,他爸选的是一栋好高好高的楼。
那年冬天,好像也是当时上海最冷的一年。夏天梁一路奔回去,到楼底,他仰头向上望。父亲过去高大的身形日渐萎靡,最终化为顶楼一抹小拇指大小的人影,飘飘忽忽,只能如纸片般坠落。
自那天起,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最大的变化是他妈。独立抚养三个小孩,生活逼迫她染上许多新的性格,无法回到以往那个轻声哄他入睡的温和形象。这个女人变得面目全非,既勇敢又可怕,开始为了几块钱在菜场和人争吵,还会悄悄在夜里爬起来,摸走楼道其他人家的塑料瓶子去废品站换钱。
她也不再叫夏天梁乖囡,而是掷地有声的天梁,你是大哥,你要为这个家,为弟弟妹妹负责任。
以命令的口吻,她强迫十岁的他立刻长大。每个月都会领着夏天梁去敲邻居家的房门,问某个不会拒绝他们的人借两百块钱。因为家用永远就差两百,这个月借,下个月还。夏天梁是她低头弯腰说服别人的证据,有他在,借钱会更容易一些。
他需要配合扮演弱者,忍受各类充斥厌烦、鄙夷与怀疑的目光。小孩也有自尊心,几次过后,夏天梁嫌丢脸,死活不肯再去,他妈就揪住他打。明明过去都舍不得,然而现在,她可以毫不留情,一巴掌落到他身上,双眼通红看着他,说脸皮值几个钱,人都要饿死了,还守着面子有什么用。
夏天梁不明白,大哭,问为什么是自己。他妈许久不说话,最后只道,因为你是哥哥,就像我是妈妈,我们都没办法。
“是啊,好多时候,事情都没有什么解释,就只有这句话,因为没办法,所以不得不去做。”
夏天梁说他听话了。每个月跟随母亲接受凌迟,任由那些视线一片片割走身上的肉,甚至在习惯之后,掌握了新的本领,逐渐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如何在麻木中更快分辨并消化那些攻击自己的情绪。
这种日子过了两年。
之后,从某天起,他们突然停止借钱。母亲脸上破天荒多出笑容,柔柔的,有些像是回到以前的模样。她照镜子的时间变长,多了一些颜色鲜艳的衣服,尤其是当隔壁有人来借酱油的时候,她总会放下手里的事情,站到门口,倚在门框上对着外面吃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