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故人不再,故土难留。
道玄留不下金黄的麦田,也守不住那个他叫师父的干瘦老头。
两抔黄土贴在他的心口,熨帖少年的魂魄。
少年收好自己的两份故土,抬头跟谢望舒道:“我会破阵。”
他声音永远都又轻又细,勇敢又怯懦。
“我会破阵,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谢望舒也不问是什么:“可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师父教我的。”道玄说,“师父希望先我保护好自己,然后尽量去保护别人。”
“不要伤害村民,可以吗?”
……
经过明煦一番交涉,村民把他们的祭祀交给了江雪亭。
江雪亭不光是雪凰,她是朱雀的祭司,也是离恨天唯一的“巫”。
夜幕降临,江雪亭换下了一袭白衣,傩面惨白,羽衣朱红,谢望舒还没见过她这一面,江雪亭一直是沉静的,忽然换了这一身装扮他险些没认出来:“…雪亭?”
柳归鸿陡然攥紧了拳头。
谢望舒脸上一瞬间的惊艳被他尽收眼底,于是嫉妒和痴念险些又撬开他心上一角坚冰,他咬紧牙关才没在此时喊出那声师尊。
一旦开口了,后面那些不该说的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时机不到,他依旧这样告诉自己,他还得等。
柳归鸿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的呼出去,他还得等。
还得等。
还得等多久?
还要等吗?
还等得到吗?
眼前两抹浓艳的红在他瞳孔中变得模糊,似乎他眼底也染上了艳色,一凤一凰在他眼中忽然般配的令人生厌,令他双眼通红。
“飞鸿君!”
柳归鸿回神,脱力一般松开嵌进血肉的指尖,茫然的看向唤他的人,明煦皱眉看着他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被魇住了?”
柳归鸿摇头:“无事,想起来一点往事。”
明煦点点头,盯着那还在滴血的指尖。
如果他没看错,柳归鸿方才看着的……是谢望舒吧?
玄凤这个徒弟有点古怪。
柳归鸿也不动声色的打量的明煦,太华六君子个个聪慧,别是被他看出来了什么。
最后两人都收回了目光,暂时忽略了这些细节,看向了江雪亭那边。
傩面有很多种,善神居多,而一向温和的江雪亭的傩却是顶顶凶的神兽伯奇。
巫傩,靖妖驱邪也,伯奇者,噩梦以食,除祟安魄。
红羽如烈,舞姿神诡,冷蓝流火点缀在她飞扬的裙摆,鬼首履踩在脚下,苦相鬼面,伯奇食梦,于是祭坛下的村民昏昏欲睡,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
他们会有个好梦。
可神巫还的唱词没停:“天地玄黄,罚过酬功;日月盈昃,万神降临;寒来暑往,福泽庆余;恩泽无穷,永得福寿。”
江雪亭这场祭礼不光是给人看,给神看,也是给鬼看。
那七只恶鬼夺舍了凡人混在村民之中,时间长了他们也不能完全分辨出来哪些是鬼,但伯奇能。
伯奇亦食鬼。
神舞不息,阴风乍起。
长空之上传来一声类似鹰唳的鸟鸣,鎏金符文从江雪亭的掌心倾泻而出,化作流光迅疾的刺入七个村民的眉心,于是那七具尸身被金光焚化,阴风一路席卷衰草,吹到了荒山之巅。
“道玄,孔雀,明煦!山巅破阵!傩舞在神明离开之前不能停!我跟柳归鸿在这守着雪亭!”
三人追着阴风直到山巅,山脚下柳归鸿凑到谢望舒耳畔悄声道:“师尊,那些村民不一定无辜。”
“什么?”谢望舒愣了。
“看他们的手。”
谢望舒蹲下拾起一个村民的手臂,掰开攥得很紧的手掌,干涸的褐红泥土从指缝掌纹中簌簌剥离,带着腐肉的腥臭。
谢望舒沉下面色,一个一个的查了过去。
掌心尸泥,无一例外。
“师尊,看这个。”柳归鸿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东西,谢望舒接过来仔细一看,是个半个手掌大小的小泥偶。
一样是褐红的尸泥,粗制滥造的泥偶雕刻很粗糙,五官都不怎么清晰,脖颈上栓了短短一截红绳,只能依稀从发髻看出来这是个女娃娃。
可就是这么个粗陋的泥偶,眉心却被绘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赤莲。
谢望舒问:“你从哪找到的这东西?”
柳归鸿错开半个身位给他看:“那边的孩子口袋里,其他的孩子也有。”
谢望舒走过去,把那些孩子的口袋一个一个翻过来,果然每个人都有一个褐红泥偶,只是大小不尽相同,方才柳归鸿给他那个半掌大小,他翻出来的有点只有拇指那么大,有的却有半臂大小。
他又掰开那些孩子攥的紧紧的手,同样的尸泥落了下来,每一个都是如此。
谢望舒看着那些如出一辙的泥偶,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习俗。
草留根,人留后,娘娘庙里栓个娃娃做心肝肉。
二月二,先叩首,娃娃掉下庙台跟着红线就走。
娃娃啊,钉门楼,一生一世有恩有爱有福受。
泥巴抹一把,抹个胖娃娃,管他再添几个娃,永远做老大。
第41章 莲台
荒山之巅。
鬼哭狼嚎灌了江淮凤一耳朵,在他又一次空手撕开爬上他后背的伥鬼时他再也忍不了了,扯着嗓子对着凌空结印的道玄吼:“死道士!你到底会不会破阵!”
道玄抿着唇不说话,但手上结印的速度更快了。
明煦又甩出去几张黄符,这山巅不光有奇门阵,外面还套了个大的阵法,直接把整座山连同山脚下的村子一同罩起来了。
太华君子擅阵法的还真就应澜姗一个,剩下的全都只会打架。
他也看向道玄,目前能指望的还真就这一个不知道算不算自己人的道士了。
道玄知道那两人都在看他,他确实会解,只是这阵法实在是太过复杂晦涩,他也是踏着天罡步才能走到阵眼。
是的,一个离恨天孔雀殿下,一个太华君子,连阵眼都走不进去。
所以不是道玄没本事,他也不知道那七只恶鬼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个阵,阵名八脉莲台,丝丝如缕环环相扣,只要阵一落成,估计还真得应澜姗亲自来一趟了。
也幸亏是如今八脉只存七,于是本该坐镇惊门莲台的道玄反倒成了破阵的关键。
在少年最后一个手印结成之时,金光从少年掌心乍起,笼罩整座荒山,整个山头都开始随之震颤,尝试撕咬江淮凤和明煦的伥鬼也不再纠缠,尖啸着猛扑向道玄,可还没近身就被金光驱散。
“咔嚓。”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江淮凤只觉得浑身一轻,连双目都变得清明,似乎那面一直阻隔着他继续往前的墙一瞬间消失了,原本空旷的山巅兀然出现了一座阴气骇人的庙宇。
阵法破碎,被隐匿的山巅鬼窟终于显露出真面目,江淮凤咧出个比鬼还阴森的笑,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就朝着那庙撞了上去。
“江淮凤!先别急着进去!”明煦拦他都拦不及,谢望舒只是让他们破阵,后面的还得等山下的祭祀彻底结束之后才能继续决定,谁知道江淮凤根本不理会他,一脚就踹开了那庙宇的门就冲了进去。
明煦咬了咬牙准备跟进去,江淮凤到底是离恨天的贵人,跟着太华出了什么事他可负不了责,他身形刚动,一只手臂横在他面前拦住他,道玄从半空落了下来,沉声道:“别进去,那个阵我破不了。”
明煦脚步一顿,还是推开了道玄:“抱歉,我得进去。”江淮凤不能出事,至少在这不能。
江淮凤的声音忽然从庙宇深处传来:“喂!太华那什么君子,你来不来?!还有那个道士,进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明煦暗暗松了口气,还有闲工夫吆喝,应该是没事。
明煦先一步进了那庙宇,道玄斟酌了一小会儿,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经残破不堪的牌匾,还是跟了上去。
阴风阵阵,卷落牌匾上厚重的蜘蛛网,残缺的笔画依稀还能看出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送子娘娘庙。”
……
山下。
谢望舒看着从小孩口袋里翻出来的一堆泥偶,想起来那个关于泥娃娃的习俗。
拴娃娃。
他记得那还是他上辈子在手术室门口听来的,求子的家里会去送子娘娘庙,拿着跟一尺多长的红绒线系在心仪的泥娃娃脖颈上,捧着泥娃娃在娘娘面前跪诵经文说尽好话,灵验的据说当天夜里娃娃就会投生到这家。
本来只是个普通的民俗,这样也不至于让谢望舒记得这么清楚,重点在后半截上。
娃娃被带回了家,不管有没有投生都已经是爹娘的娃,每逢年节要给这只泥胎添新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把它养的越来越大,哪怕后面得了胎也要认这只泥胎做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