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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满塘 第132节

  秦攸笑道:“裴詹事明知故问。”
  裴晏低头喝了口茶,秦攸是几年前才进东宫,以他过去在羽林军中职位,必不可能见过谢妙音。
  “你认得她?”
  “殿下给了幅画像。”
  秦攸没等裴晏问,便起身揖礼出门去,不多时,拿着画像回来,放在兵符旁。
  裴晏伸手轻推画轴,观笔锋形貌,确是出自元琅之手。
  木轴推到一半,看清那画中人已与如今的谢妙音仅有一两分相似,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一半。
  也不知该庆幸女大十八变,还是庆幸这么多年过去了,元琅也记不太清这儿时玩伴的模样。
  “你的诚意我收下了。”裴晏拿起画,又将兵符往秦攸面前推了推,“我们谈正事吧。”
  裴晏将他在小东岛探得的情况大致告知,起身在帐中挂着的海图上勾出大致的范围,思忖良久,才开口说他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秦攸听到一半便打断道:“恕我直言,裴詹事若去穆太尉那告发我,我大不了自戕谢罪,内子尚可回娘家再觅良人。可若是包庇倭人,那就不是我一条命的事了。”
  “那关循既然一直与顾刺史、张郡守有私,定海的甘县令也不止一次上岛寻欢,岛上那些女人他们定然认得,岂是我们说不是倭人就不是的?我们既要定他们的通倭之罪,岂能给自己留这么大的把柄?”
  裴晏抿唇道:“那些娘子有不少都是鄮县一带买去的舞姬乐伎,应是有过户籍的。”
  秦攸失笑:“莫说户籍上没有画像,即便有,裴詹事方才自己也说了,只要有合情合理的疑点,证据又有多少用处?除开沈夫人与沈琰,我只能答应你,云娘子和她从江州带去的人无虞。”
  裴晏垂首踱步。
  他就知道秦攸不好糊弄,只能退一步说:“若要吴王相信,最好是关循配合,我们手上得有能拿捏他的筹码。他为了那些女人孩子才与沈居合作,又狠心杀了同族那么多人,她们若有闪失,我怕他会鱼死网破。随便拿几十具尸体可成不了事。”
  秦攸犹豫间,他趁热打铁:“你只需留活口,人交给我,你便不要管了。究竟谁是异族谁是同族……我来定。”
  倦容下,眼眸如星熠熠。
  “一切后果,我来担。”
  裴晏后退一步,展臂朝秦攸深揖拜礼。
  秦攸这回倒没有拦着,只默了会儿,幽幽道:“殿下若知道裴詹事为了云娘子甘冒此险,恐怕会失望的。”
  “也不全是……”裴晏垂眸,“此间事了,我自会回去与他请罪。”
  “好,我答应你。”
  回驿馆已近昏时,裴晏回房稍坐了会儿。
  他的确保不住所有的人,能把那会说官话的丫头和瑾娘的命留下就不错了。但谢娘子一家若有闪失,他就算成了她刀下亡魂,也别指望她能原谅他。
  静下心打了会儿腹稿,裴晏这才去见宋平。
  卢湛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轮班,本在后堂大快朵颐,今日桃儿难得炖了一锅肉,他已经许久没吃过桃儿做的东西了,裴晏命人去唤他,他只能狼吞虎咽又刨了几口才骂骂咧咧地过去。
  “你就在门口守着。”裴晏见他嘴边的油渍都没来得及擦,歉声道,“这几日你辛苦了,明天起我让桃儿负责你一日三餐,算是补偿。”
  卢湛忙点头:“好啊好啊。”
  裴晏想催他快些提亲,娶回家随他怎么吃,正事要紧,只笑叹了声便推门进去。
  屋内二人在案前正襟危坐,裴晏略有疑虑,但很快按下,开门见山地说希望宋平与他配合,以看病为由将谢妙音母子和云英骗来鄮县。
  “若云娘问起,你便说桃儿受惊过度,神智恍惚,程七留下照看。”
  程七忍不住揶揄:“裴大人心思缜密,可谓算无遗策。”
  裴晏并未搭理,只看向一直没吭声的宋平,他知道只有说通了宋平,这想来颇有些疑点的行径才能骗得过她。
  但宋平不作声,他亦有些急,毕竟一来一回所耗需时。
  他没有太多时间。
  宋平似笑非笑地说:“裴大人是要对小东岛动兵了,对吗?”
  裴晏咽了咽,不置可否:“你总得为谢娘子打算,生产后还得坐月,孩子太小也经不得风浪,你们一开始就不该去那儿。”
  “是云娘想留下。”宋平抬眼与他对视,“她为什么想留下,大人难道不明白吗?”
  裴晏微怔,还未作声,宋平又道:“可你一旦动手,即便我们都安好,你们过往的一切,都不再作数了。”
  “我知道。”
  他哑声苦笑:“可我只能做到这样。”
  程七在一旁长叹,宋平亦叹声道:“那我言尽于此。”
  裴晏正要开口,颈窝一阵凉意,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从你上岛起,便在算计今日了,是吗?”
  她冷声逼近,听不出一丝情绪。
  “裴詹事。”
  第一百零三章 我心向明月
  “你如何进来的?”
  裴晏想转身,颈上的刀刃立刻压出一道痕,他只得先说:“你相信我,我保证谢娘子不会有事,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云英没有应他,只将刚才那句话又问了一遍。
  他不置可否。
  “我与你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们不该和他们搅在一起。”
  “那我们走。”她语气放软,“我已经和关大哥说好,本想等妙音生了再……你多给几天时间,我们现在就离开扬州。”
  裴晏垂眸,涩声道:“你们可以走,他们走不了。”
  缄默片刻,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程七探出去看了一眼,回身朝云英点头示意。
  “你们先走。”她回道。
  宋平张口欲劝,见程七拼命向他摇头,只得叹说:“城中羽林军甚多,不要耽误太久。”
  她转过身。
  “不会很久。”
  门关好,云英收了刀。裴晏这才转过身来,先看了眼门外。
  “放心,卢公子死不了,地上躺一会儿罢了,最晚三个多时辰就醒,你上回也吃过的。”
  她走到一旁坐下,抿一口水:“你来扬州,是对付元晖,还是顾廉?”
  裴晏避而不答:“你已经没有依傍了,不该再蹚这些浑水。”
  他站到她面前,又想起她不喜欢他站得高,便又半跪着蹲下,仰头握着她的手。
  “就算没有你带我上岛,就算你那日杀了我,结果也是一样的。你们在定海这一带捣乱,是耽误了些功夫,但树倒猢狲散,总有零散落单的愿意招安。都是赶海为生的人,就算找不着路,大致方位也不难推算。多花些时间罢了。”
  “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问你。”
  她垂眸看着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去过小东岛,你与他们同吃同住,你知道他们只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你还是要用他们的命当筹码,来换你们想在扬州谋的东西是吗?”
  裴晏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裴晏,我给过你机会了。”
  云英抽出手,眼底如一口深井,再看不见半点波澜。
  他急忙拽住她:“你离开江州,逃到怀王够不着的地方来,不就是想过清静日子吗?你和他们萍水相逢,为何一定要搭上自己?”
  她嗤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群丧家犬遇上了另一群罢了。只不过我运气好些,总有权贵看得上,卖一卖皮肉,就能换几条命。”
  “云娘!”
  裴晏打断她,咽了咽,艰难地说:“凡事总有代价,你一早若肯告诉我你在扬州,我兴许还能劝元琅用别的法子。可如今罗网已成,箭在弦上,回不了头了。”
  “对你们来说,他们是异族,是棋子,是夺权的利刃,是你们宏图大业里的一点点代价……”
  她再一次抽回手,唇角缓缓勾起。
  “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死在我手上的人多不胜数。小时候为了半块饼都能抠人眼珠子。我嫁过多少回,就杀过多少个夫君,老的少的,九泉底下的油锅旁,起码有两桌冤魂在等着拿我下酒。”
  手悬在半空,好像真的滴着血。
  “但你们不一样,生来占着富贵,享着供奉,你们只需动动嘴皮子,手一挥,就能冠冕堂皇,干干净净地杀人。”
  裴晏看着她,如有一道道藤蔓紧勒着心口。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她当初站在林中遥望城门上挂着的残尸时,也是这般模样,嘴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深井里的回音,湿冷空旷。
  他想抱住她,她却起身走到门边。
  她给过他机会了。
  “初十。”裴晏垂下头,“你们今夜出发,还来得及带谢娘子走。但四面海域都有巡防,说得出官话的才能放行。”
  云英冷笑一声。
  “你那几日主动帮忙,与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话……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过去说你窝囊,说你妇人之仁,是我错了。”
  他想解释,但已多说无益。
  “你不是想知道,当初来江州的若不是你,是否也能睡到我床上吗?我告诉你,不能。本来刀都磨好了,后院里好几条狗等着开荤,是我看错了人,活该做这亏本的买卖。”
  她打开门,残阳薄暮,轻霞渐逝。
  驿馆上下都同卢湛一般昏睡着,周遭静如深山。
  “你若不想误了大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放虎归山,只会后患无穷。”
  “我不会杀你。”
  “但我会。”
  她伸手没入发间拨了拨,自青丝厚髻里抽出那支桃木簪,在掌中紧握了片刻,朝身后一扬,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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