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在中庭叩首,算是谢过了圣恩。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 檐下的窗开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秦玅观望着她的背影,唤来方汀:敲打周林皋,让他打好唐笙下手。
  是。方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瞧见了身影缩成一小团的唐笙。
  *
  单间耳房里,唐笙握着毛笔努力将每个笔画写得清晰。
  这张字条是她写给方姑姑的, 从秦玅观每日用药的注意点讲起,一直写到该怎样防治风寒和疫病。
  做完这些, 她还是不放心, 又跑了趟太医院准备了大半个月用量的药,分门别类,写清用量交给了方姑姑。
  方汀接了满满一箱的东西,重得忍不住提腿抵了抵。
  唐大人, 您这是
  我放心不下陛下的病。她道,陛下至今风寒未愈, 又要操心国事,实在是辛劳。
  她又喋喋不休地叮嘱了方汀许多, 方汀体谅她的忧心,一一应了。
  忙完这些,唐笙依旧提心吊胆,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嘱咐,回耳房的路上一步三回头。
  姑姑,一定要催陛下用膳呀,不用怎么吃得消!唐笙回首,略拔高了些音量。
  方汀边叹气边点头,心觉好笑这医官说的,像是她们这些伺候的偷了懒,让陛下吃着苦头了。
  慢慢吞吞回到耳房,唐笙挎上褡裢,背好行李和医书,两边各挂了个药箱,准备出发。
  前些日子被丢到御林司习武,她别的没学着,唯独抗揍能力和负重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一直行至禁宫中轴线附近的宣政殿,她才觉出些累。
  不远处,秦玅观的御辇掠过了红墙琉璃瓦撑起的巷道,仪仗绵延,不见队尾。
  唐笙同她不同道,只来得及眺望了她一眼,便随着宫人们下跪了。
  陛下定是被她气着了,今晨她去谢恩的时辰,明明是她用膳的时候,可她不愿见她。
  御驾进了宣室门,众宫人起身。
  唐笙,提了提肩头的东西,心里落空空的。
  *
  方清露一早便听说了陛下派了新院判过来,特地遣了小厮去接。
  她在府衙前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着了来人。
  这新院判似乎还挺胖的,压得马儿头都低了半截,肚皮离地更近了。
  今日太阳不错,方清露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翘首以盼。
  人越来越近,她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了这新上任的左院判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唐笙背着东西哗哗啦啦地下了马,马儿肚皮升了上去,脖子也梗直了。
  方清露眨巴眼睛,呆道:你是新院判?
  唐笙从衣袖中取出秦玅观的手谕,交给了她。
  方清露看完,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
  这就升上正四品了?
  也不怪她发怔,唐笙再升两阶就要和她平起平坐了。
  唐笙颔首。
  你这名儿起得好。方清露主动接过她背来的药箱,迎她入内,真真是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了。
  解放了双臂,唐笙揉了揉压了半天的肩膀,切入正题:我真是来治疫的,现下什么状况了?
  眼下有三人发病,余下和他们有接触的,都被周院判关到西厢了。越往里走,戴罩面的人越多,方清露从差役手里接了两个,一个给唐笙戴上,一个给自己戴上,两个成人倒是没怎么闹腾,那最先起疫的孩子看着是快不行了。
  人在哪里。唐笙放下东西,从箱中取了两个葫芦,带我去瞧瞧。
  方清露给她引路,迎面碰上了周院判。
  唐笙本以为他要啰嗦两句,结果老头啥也没说,同她见了平级礼便要离开。
  唐笙亦不想得罪人,认真回了个晚辈礼,目送着他离开。
  在周院判制定的细则上舔几项。唐笙说,染疫者和同他们有接触的,排泄物必须妥当处置,不得随意倾倒沟槽。
  方清露往心里记着,抬头道:不爱干净会染病?
  唐笙向她解释了一通原理,方清露似懂非懂。
  总之,沾上粪水就会染病。唐笙言简意赅,虫卵遇水便能生存,碰人便能感染。
  二娘懂了,她向唐笙讲清了粪水和废水的处理之法,最后道:我会把控着用水出入的。
  方才她说话时,唐笙便在脑海里擘画出了流调图因为周院判的固执己见,刷恭桶的老头一家要染疾了。
  本就是干苦营生的,还要经历这一遭。
  唐笙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她随方清露去观察了那几个辽东人的症状,确定了,他们得的就是血吸虫病。
  这种病若是放在现代,吃点吡喹酮,防止恶化便好了,而放在古代,对于穷苦百姓而言,却是不治之症。
  臭气熏天的厢房里,炕上的人翻滚呻吟,哀嚎声不绝于耳。
  人高马大的铁匠正在扫撒,干活勤快又利落。身着素白外袍的萧医女正给孩子喂药,孩子勉强伸起脖子喝了口,旋即脱力栽在枕上,药又回到了嘴边。
  萧医女便是先前给唐笙缝合后背伤口的那位,她见着唐笙又惊又喜,向前几步,却只敢同她隔窗说话。
  你怎么来了?说时,她才注意到唐笙的医官服制变了。
  我接了周大人的差。唐笙道,这里由我接管了。
  萧医女还想在说些什么,身后的孩子却呕吐了起来,脏水流得满枕都是。她冲唐笙歉疚一笑,便又准备去忙活了。
  唐笙叫住她,将葫芦递给了她,叮嘱了她好些需要防护的点。
  萧医女笑得淡然:晚了,我已经碰过了。
  她幼时,父母死于长治年间的一场大疫。她在城池封禁前跟着流民逃了出来,为一郎中所救。郎中教她医术,教她为人处世之道,成人后萧医女独当一面,却因收费低廉,被当地郎中排挤。后逢秦玅观张贴皇榜,征召天下女医,她这才入宫,以谋生路。
  见着这些染疫的可怜人,萧医女便心软了。
  如若无人愿意医治照顾他们,这些人就会像她的父母那样痛苦地死去。
  您给的药我就来试,见了成效,我记下来给你。萧医女说。
  唐笙喉头发涩。
  出了厢房往东走便是公堂了。
  差役正和一个蓝袍官员说话。蓝袍官员听得脚步声,像是被上了发条一般拧过头来,魂还在原地,躯体却已匆忙迎了上来。
  他的走姿很怪,膝盖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弯曲不起来。
  方大人,唐大人。刘御医拱手作揖,笑得谄媚。
  你不去当值,在这里作甚?方清露沉声诘问。
  刘御医反应倒还机敏,即答:下官在向昨夜当值的差役询问情形。
  你问到了什么?唐笙接过话茬。
  刘御医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唐笙,视线在她官袍前的补子上停住了片刻:
  回唐大人话,起病皆是在夜里,差役听得呼号,但并未入内。
  这是昨夜便已奏呈圣上的事,需要你来询问?
  府衙人多眼杂,差役经手的事又颇为冗杂,还是问一问好些。
  这显然是托词,唐笙听了心里直冒火。
  周院判叫你去探寻发病情形,你去了么。唐笙冷声道,那厢房你踏足过一步么。
  方清露早想处置这个临阵脱逃,不干正事的医官了,奈何这人隶属太医院,且是朝廷命官,她无法越级惩处。眼下唐笙领着太医院二把手的衔,自然可以处置他,方清露忍不住多点了把火。
  从昨日倒现在,未见刘大人踏足厢房一步。方清露缓缓道,周院判差你去调度看守差役,你也是消极应事,全然不像来办差的。
  方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涉及自己官禄的事,刘御医辩驳起来巧舌如簧,嘴硬如钢,太医院诸多同僚都知晓我犯着腿疾仍在当差,渎职二字同我是不沾边的
  要知道,我可是昨夜第一批来京兆府治疫的!
  他丝毫不发怵,刻意加重了语气,强调自己是第一批过来的,暗地里讽刺了一把晋升迅速,在局面已经控制住才出现的唐笙。
  秦玅观拔擢唐笙本是让她在官衔上压住这些个讲究资辈,爱倚老卖老的医官。如若她未曾被拔擢,这场面要比现在还难堪。
  方清露并未出声,她看向唐笙,想要瞧一瞧她的本领。
  陛下既已改观,对她寄予厚望,那她就得拿出魄力,镇住场子。不然就是坐实了德不配位的说法,日后即便官衔升得再高,也不会有人敬她惧她,诚心为她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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