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随着朝臣上阶,叩拜,高呼万岁,起身时,站在队尾的唐笙觉察到了源于丹墀上的目光。
  秦玅观好似在看她,又好似在眺望殿外。
  今日叫晚朝,是为了商讨新政推行之事。秦玅观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新政新填了几道,派往辽东的钦差也有了几个人选。尔等若是有事启奏,也可畅所欲言。
  唐笙抬眸,思绪全然被派往辽东的钦差这句吸引了。
  大臣中有人出列,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听得秦玅观捻着茶盏盖拨起了茶沫。
  唐笙知道,她这是听着无聊,又开始用茶沫作画了。
  秦玅观上朝时用的茶水和在自己寝殿里喝的是两种,一种上边有细腻浮沫,可以用茶盏盖和小匙拨出画,一种是茶底清透的,抚过盏盖只为晾茶。
  离得近的方汀也知道,她垂下眼眸,瞧见陛下画了只王八。
  觉察到身侧的目光,秦玅观转指,搅乱了画。
  议上正题后,秦玅观便阖起茶盏,俯瞰朝臣。
  唐笙一言不发,静静瞧着他们争辩。出离利益瓜葛的她,随着朝臣的话细思,品出些旁观者清的味道。
  听着听着,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秦玅观身上:她今日穿着窄袖袍,人显得十分干练。
  唐笙瞧出她面上带妆,眉头拧了起来。
  离得这么远她都瞧出了秦玅观面上带妆,想来是秦玅观气色又不好了。
  她正欲细瞧,一道凉飕飕的视线便飘了过来,唐笙忙垂首。
  宗室里挑出的孩子,不日便要到京了。秦玅观打断了朝臣,朕欲派一人前往迎接。
  唐笙垂眸听着,不曾想下一瞬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唐笙,朕派你去。
  被点到名的唐笙怔了片刻,旋即跪拜接旨:微臣领命!
  秦玅观还愿给她派事,这就是没有疏远她。唐笙的心狂跳起来,连日来的憋闷冲淡的许多。
  她望着丹墀上的人,眼里漾着光点。结果不久便听到了不想听的名字。
  听了诸位爱卿的谏言,朕决定点两位辽东钦差
  一位是海陵王,一位是周御史。
  唐笙鼻息凝滞,来不及细想便高唱反对。
  朕意已决。秦玅观掐断了她的话音,散朝!
  出了宣室门,朝臣的队列便散开了。
  唐笙因为紧张,脑袋嗡嗡作响。她循着秦玅观的仪仗奔走,又得时刻注意仪态,免得吃上言官的参本。
  寻常情况下,朝臣没有急事且未得秦玅观传召是不得随意出入禁宫腹地的。
  侍卫想拦她又不太敢拦,唐笙就这样追到了秦玅观身侧。
  陛下,您不能点海陵王为钦差!官袍太长,唐笙又仰视着秦玅观,险些被绊到。
  秦玅观垂眸: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唐笙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秦玅观叩响步辇,抬轿的太监走得更快了。
  陛下唐笙跟得快要力竭,在即将和她错开时唤她。
  秦玅观眼睫微颤,狠下心来再次叩响步辇。
  唐笙在朝堂上立了太久,皇帝散朝是走在朝臣前面的,她追得这样久,渐渐就跟不上了。
  待她赶到时,秦玅观已经入殿了。
  唐笙一不做二不休,撩袍跪于中庭,背脊直立。
  方汀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又低头看向御座上半天没有落笔,落了笔又连团两张纸笺的陛下,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好的,这两人又杠上了。
  陛下,外头瞧着要落雨了。方汀担忧道,再有小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钥了。
  她虽句句不带唐笙,又句句不离唐笙。
  秦玅观听得更冒火:让她淋,她自愿。
  方汀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她劝不动里头这尊大佛,只好去外边劝说跪着的小佛。
  唐大人,再不出宫就违制了!方汀苦口婆心,这天瞧着要有大雨,您在这淋着就是气陛下呀!
  姑姑,求您通传一声,求陛下务必收回成命。唐笙吐字铿锵有力,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唐大人,不是奴婢想说您,您在朝堂上那样忤逆陛下,换了别人皮都掉了一层了。陛下是皇帝啊,皇帝!皇帝是断然不会收回成命的!您还不明白么?
  您跪在此处就是在气陛下,陛下她这几日辗转难眠,瞧着要病了,您再激一激,这病定是要染的!
  唐笙摇头:不行。我也有我的难处,从前我不想说,现在只求见陛下一面,当面诉说。
  面颊染上湿凉,中庭地上映出了密集的雨滴。
  唐笙望天,被雨点砸得睁不开眼了。
  第85章
  阴云压下, 漫天苍黄,雨珠结成丝线密集的帘,随风飘动, 白茫茫一片。
  沿着宫墙殿檐铺设的滴水瓦疏导着雨水,将宫室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廊檐下的人影掩在起烟似的雨幕里, 塑像般凝望着跪于中庭的唐笙。
  水泽激荡, 殿内人抬首,眺望窗外的情形。
  方姑姑逮着机会劝谏,进门先叩首再说话:
  陛下,这雨太大了,唐大人这样淋着迟早要染上风寒
  朕的话只说一遍。秦玅观收束视线, 直接打断了她。
  落雨前秦玅观就发话了,方汀听到她这样说,亦不敢再劝。
  她出了殿,接了宫娥递来的伞,撑在唐笙头顶。
  雨声哗啦, 唐笙拭干净脸上的雨水望着来者,脊背挺直, 不为所动。
  回吧, 您快回罢!方汀矮下身,好让雨伞多罩着些唐笙,陛下是明君,自有打算, 您回罢!
  唐笙摇头:雨大,姑姑您自己撑着就行了。
  方汀恨铁不成钢似的重重叹气, 转身往殿内去。
  唐笙又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了,湿透的官袍黏在身上, 又厚重又凉寒。
  她揉了把发麻的面颊,渐渐有些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了。
  几日前,她还为感知到秦玅观的爱意而心颤,每个闲暇时刻都挂念着她。
  为她擦拭眼泪,为她生病而焦心的秦玅观如今怎么连见她一面都成了难事。
  唐笙不断擦拭面颊,期盼檐下能多出一道玄色的身影。
  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肉身感知到的湿冷是最不值得提及的,唐笙只觉心口闷得她喘不上气,支撑不住跪坐在了地上,脑袋低垂。
  水珠顺着面颊滑落,唐笙张开唇瓣,想要努力呼吸些新鲜气,却只嗅到了咸湿的气息。
  一双方头履停在了她面前,唐笙欣喜仰头,看到却是先前同她相识的小宫娥。
  小宫娥半个身子都浸湿了,唐笙眼眸微动,温声劝她:
  不必帮我撑伞,我
  她话未说完,小宫娥便退开了,面前停了双云纹缎面靴。
  唐笙抬眸,瞧见了秦玅观。
  你是在逼朕收回成命么。
  秦玅观的声音被雨声冲得迷蒙,唐笙以为自己幻听了,唇瓣翕动。
  朕是皇帝,所思所虑从不囿于欢爱情长,所下的每道诏令都经深思熟虑。
  玄袍衣角已染上了水渍,
  陛下。唐笙唤她,不管您信不信,辽东和蕃西一旦让宗亲染指,日后必定会起战祸。崇宁七年的冬日,我所说的一切都能灵验
  您洗刷吏治,推行新政,为的就是富国强兵,收复失地,彪炳千秋,成为日后天下女子的表率。可三年后,您布好的局便会被人搅动
  唐笙有些脱力,她膝行上前,指节落在秦玅观的靴面上。
  陛下,算我求您了,您派我去吧。
  她想了许多,海陵王为谋夺大位而布局就在接受诏令不受约束后,如果既定情节也会随着细节而变化,环境和时势能造人,那么派往辽东的任何一个宗亲都有可能滋生野心。
  唐笙不想用这套法子来胁迫秦玅观,可她一无所有,只能赌秦玅观对她的感情了。
  她压住哭腔,不想将自己的狼狈彻底展露在秦玅观面前,秦玅观只能瞧见她微颤的肩膀。
  唐笙说:您信我一次,好吗?
  秦玅观别过脸,眼眶一瞬显出浮红,再回首时,又恢复了阴冷和疏离。
  你不走,偏要违命?
  我不走!
  秦玅观低笑了声,夺走了方汀为自己撑着的伞。
  雨帘晃动,水花四溅。
  油纸伞被秦玅观抛到一旁,被风吹得远远的。
  身后的宫娥赶忙举伞替她遮上,唐笙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伞柄,什么都没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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