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说的也是,能到那位置的老太太竖起指头, 点了点天, 年岁都同我差不多了罢!
正是如此啊。唐笙附和。
妇人端来矮凳请唐笙坐下,随从散开了,一行人沿着屋檐坐成一溜,庄稼人那样远眺拂动的麦浪。
唐笙是从临近乡镇过来的,靴沿沾好些泥巴, 吹了会风便干了。她穿着浆洗过的粗布袍,双手掩于衣袖下,因长久奔走,唇瓣干涩起皮,出了面容白净青涩了些, 别处真与隆重打扮后,出远门的庄稼人无异了。
村镇少见生人, 唐笙的到来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 不一会,檐下便聚集了好些人。
都说这新政好,也不知真好还是假好。唐笙喃喃道,若是真好, 也不知何时能推行到我们那儿。
只要能余下粮,都是好的。老妇人怅然, 瞧了眼拍烟杆的老伴,若不是今年免交了税赋, 我们也活不到今日了。
大灾之年,家中的无能人便成了累赘。唐笙这一路走来听了不少事,典儿卖女,遗弃家中亲属,都是不久前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
捧着饭碗的人高声道:嘿呀!不分田说什么都是空的,借官府的钱不是借吗,怎么会白给!到期了恐怕连通融都没有,逼得你当过冬棉褥还债!
话音刚落,周围人哄笑起来。
胡老三,你那棉被生蛆了罢,送给当铺,掌柜的都不愿要!
新官上任三把火,说实在的,来了新官紧盯着下边的,这几日县衙里确实没人来拍门收税了,从前呐,可是过桥都得收钱的!
他们聊得热闹,唐笙垂首同佝偻着的老妇人说话。
田里麦苗长势喜人,不日便要丰收了,到时候就会好过很多了吧?唐笙瞧着妇人一直凝望着的那片土地,问道。
那是租的张老太爷家的,交了租,还清了债,到手的也不知能吃几日。老妇人叹气,能过一日便是一日吧。
唐笙凝神:你们一点土地也没有么?
听着摇头,唐笙喉头滑动,心头一阵酸涩。
说话间,耳畔传来敲锣打鼓声,最初唐笙还以为自己是幻听,后来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一处,她定睛去瞧见,果然瞧见了接亲的队伍。
这是张老爷的第九房了吧?好事者竖起小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那老匹夫一把年纪了,能成事吗?
语毕,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可是大地主,我要是有他那么多田地,就是养十九房也不为过哇!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个几斤几两
不过那刘三家的女儿嫁了他,后半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
妾室而已,抬进房不就完了,何必如此张扬?
张扬给人瞧啊,你驴脑啊。反正钱多了没处去,给咱们瞧瞧什么叫排场。
可不是,他家喂狗都用细粮哩。见人来还多添些肉汤!
刘三嫁这个女儿,少说也得了三十两银子!三十两啊!
这样好的福气,刘三家的闺女还闹着要绝食,真是不知好歹。换做是我,早就颠颠送上门了!
你若是个女的,生得也是歪瓜裂枣,谁瞧得上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唐笙静静听着,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队伍绕过田垄,往大路上来,唐笙回神时,檐下的农户早早就围了上去,争抢那领头的仪倌散下的零嘴小食。
那一把炒米糖将方才还笑容和乐的农户变为了争食的恶狗,仪倌间隔着抛洒,乐此不疲。
老头和妇人腿脚不便,便没上前争抢。
不知为何,唐笙在一片哄闹中,听到了尖细的哭声。
她问向身旁人,老妪只是摇头,说自个听不太清。唐笙的属官倒是点头,说听到了孩童的哭声。
镇婴塔传来的罢。抢着米糖的胡老三炫耀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旁人应道:不过新律出来了,丢婴儿的少了好些,这是谁啊,敢白日丢?
王家不是刚得了女婴,这都第五个了,吃不上饭了。瞧见你们这些过路的客商,故意丢给你们听呢。胡老三说得含混,米糖喷出点碎屑漂浮半空,他忙用手挡住,生怕漏掉一点。
话也不能说得那样满,万一不是呢?
寥寥数语,压得唐笙喝不下水了。
她搁下破了口的水碗,碗底压着张折叠好的银票,这才起身。
多有叨扰。唐笙朝老妪行礼,领着随从离去。
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过来时匆匆瞧见的小塔的方向前行。
唐笙原先将小塔当作了供奉仙灵,祈祷丰收,庇佑百姓不遭灾疫的小庙,从未联想到,这小小一座塔,竟饱含着如此深重的恶念。
镇婴婴儿本是极其脆弱需要呵护的一类人,何必要镇呢?
取这个镇字,无非是将被人害死的婴儿也当作了恶灵。但真正恶的,又是谁呢。
随从里有当地官差,同唐笙讲起了这镇婴塔的来历。
起初这塔只有有坟包大小,尸首积累多了,便有婴儿能爬出来了。这塔便越建越高,到后来为了避免瘴气有新建了焚化炉。
都是女婴么。唐笙脑海里浮现了烈火燃烧的血腥画面,轻叹息,打断了官差的话。
也不全是,还有些天生残障的。官差道,死的婴孩多了,此地便有些怪异了。
临近镇婴塔,官差说话内敛了许多:说是夜里总能听得啼哭,路上飘着孩童。乡绅出钱做了法事,超度了亡灵,这才好转了许多。
斑驳的石塔布满烈火灼烧的黑痕,不过一个成人的高度而已,马背上的唐笙甚至需要俯瞰它,可它确确实实成了许多孩童无法攀出的樊笼。
尖细的哭声显出了沙哑,塔边被褥包裹着的婴儿哭得力竭,音调断断续续的。
田垄窄小马匹难行,唐笙下马,正欲走去,却被身后人叫住了。
唐大人,此处实在不宜久留!
刺鼻的焚烧味并未逼退她。
唐笙步伐坚定,头也不回道:哪来什么鬼呢,不过是人心作祟。最可怖的,不是弃婴者么。
大人,您瞧那边
属官匆忙翻身下马,指了指她们来时的方向。
只见那原本喜气洋洋的接亲队伍乱作一团,先前抢米糖的也围了过去,眼里迸发着好奇的光亮。
唐笙回眸之际,轿夫抬出个一身红衣的女人。
呼喝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荡到了她们这里。
新娘子上吊啦!
刘家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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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了,太后仍不见好转么。
比前些天好了许多,能起身了,但仍许好生将养着。
脉案同配药录书,你瞧过了?
回陛下话,瞧过了,多是养颜补身的药材,未曾见得损害身体的。
萧医官事先做了功课,答完秦玅观的问话后又补充了几句:
若是真有利于生育的药方,许多娘娘是不愿记录在案的,省亲时托人带来的,或是嘱托采买太监带回的,也未可知。
依你所见,此病会危及性命么。
萧御医迟疑了片刻才道:目前看来,并不危及性命。
殿中响起念珠碰撞的声响。
萧御医瞥见了陛下拢着的白玉念珠,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替太后把脉时瞧见的陛下和太后平日里拨动的,除了穗尾不同,其余都近乎一致。
太医院尽力医治,太后康健了,朕重重有赏。秦玅观道。
是,臣等定当竭尽全力。萧御医答。
秦玅观屈了屈手,萧御医会意,行完礼便退下了。
帘幕落下,殿中陷入沉寂,唯有燃着安神香的炉烟缓缓升起。
太后替秦玅观挡着宗室的阻力,若是在这立储的关头病倒了,于她而言很是不利。
再者,秦妙姝作为她的妹妹,日后若是成长起来,肩上也可担着大齐的江山。
崇宁四年,秦玅观的身体虽见好转,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权力终究是要从她的指隙间流逝的。
秦妙姝仁善,表面怯懦,但并不愚蠢。许多事上所表现的怯懦,多是为了自保。秦玅观瞧着她便能想起藏锋的唐笙,这样的人若是有了信念,长出了一颗刚毅的心,那便是她日后可以依仗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