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连片的黑影压于颅顶,十六人抬起的肩舆之上,秦玅观斜倚着圆枕,面色冷肃而苍白。
朕召她勤王秦玅观话说得吃力,似是冷风中摇曳的残烛,几乎是挣扎着吐出每个字,朕也是逆贼么?
裴音怜仰首,似是被剑抵上了喉头。
丹墀下,众臣跪伏,恭请皇帝圣安。
大势已去,裴音怜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浑浑噩噩中,被宫人请下了丹墀。
拦在唐笙身前的军士抛下兵刃,随着人潮叩拜。
通往御座的道路疏导开了,肩舆缓缓抬升,进入大殿。
秦玅观随着抬升后仰,倒在圈椅背上。
经过唐笙时,玄色的广袖垂落,失去温润光泽的指节微晃。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看向唐笙,勾起安抚的笑。
唐笙明白这是叫她跟上的意思。
缰绳系得太紧了,她解不开,只得阖上刀鞘按与身侧。
刀面映出了她的面容:挥刀砍杀留下的暗淡血渍,此刻已覆上朦胧的水泽,更显斑驳了。
玄袖掩映下的指节微微蜷曲,秦玅观静静等待,等待唐笙牵上她。
指尖相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节握紧了她。
秦玅观空着的那只手抵住圈椅,使了力气,却撑不起身躯。
鼻息发重,秦玅观心里有些难过,但她却不能表现,只是偏过首来,贴近唐笙,低低道:
托朕起身。
唐笙无声哭泣,迈过肩舆横木,左手穿过宽大的衣袍托住她的纤细的腰身。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腔,秦玅观喜欢闻的味道淡去了。
她嗅着,抵近唐笙的肩头,却觉得安心。
秦玅观走不动了,半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虚浮的双腿连迈出步子都很困难。
受再多的伤,吃再多的苦,都难体会到唐笙心底的痛楚。
除了秦玅观,无人知晓背着身的唐笙走过这十五级台阶时落了多少泪。
她肩头颤得太厉害了,秦玅观靠着,心也颤得厉害。
唐笙就这样托着她,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铺满氍毹的丹墀,走向大齐权力中央。
第134章
御座上的皇帝灰白、孱弱, 似乎被风一吹就能跌倒。
可她醒着,就能以病弱的躯体镇压各方异动,她若是沉睡了, 这艘朽烂的木船便会分崩离析。
秦玅观的出现宛若定海神针,禁宫内外在顷刻间恢复了秩序。
宫人出动清理起尸首和满地血污, 仪卫重归原位重新摆好队列, 朝臣依序叩拜高唱万岁
放眼望去,旌旗飘扬,华盖高升,国威犹在。
秦玅观支起些身,定定地望向殿外下延的丹陛石。平日里常戴的念珠压垂了她的手腕, 一寸一寸滑动,最后落于氍毹。
唐笙拾起念珠,置于玄袍褶皱旁。
送太后回宫。秦玅观缓了缓道,沈老太傅,一并送回府。
这话表面说得客气, 实际意味着软禁他们,等待调查。
秦玅观没有力气了, 说话音调极轻, 需要身侧的宫娥转述。
不知者无罪。各营兵丁遣回。辽东守军退回。
发丝微晃,蹭过绯袍,唐笙垂首间,秦玅观已抵在她的腰际。
这样的场合, 陛下靠上她绝非依赖之意,唐笙知道她是彻底没有力气了, 忍着酸涩,展臂, 悄悄托住她的后背。
秦玅观坐直了些,身体却还佝偻着,隐隐有倾倒的迹象。
朝贡开始了,仪官唱喝,殿中央立着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不知何时,秦玅观在嘈杂中阖上了眼睛。
御唐笙哽咽着抬眸,方汀匆忙赶来,食指抵在唇畔。
宫娥往前几步,五明扇交叉垂落,遮掩住了朝臣的视线。
秦玅观如愿倚上唐笙,腕子搭于把手。唐笙牵住她冰凉的指节,仰起首,好让眼泪落得不是那般明显。
之后的应答,都由方姑姑假作传话。
朝贡结束,皇帝仪驾应当先行,而今日的宣政殿却率先疏导起使臣,推掩门扉。
掌心握了许久都未捂暖的指节滑了下去,唐笙几乎是闪身护住秦玅观,托着她的脖颈和腿弯将人带起奔下丹墀。
昏迷中的秦玅观坐不稳肩舆,唐笙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一路将人抱回了宣室殿。
御医和宫娥进进出出,一时间,没人能顾上立在榻边的唐笙。
方汀躬身拧干帕子,一转头才注意到,唐笙的双臂一直在颤抖。
她当即揪了身畔的御医,叫她给唐笙瞧瞧。
卸了护甲,唐笙的伤臂露了出来,凝固的血液暗沉狰狞,腥味刺鼻。御医仔细清理伤口,唐笙蹙眉,并不看她。
创口清干净了,破片也取出了,趁着御医包扎的间隙,方汀劝她回去歇着。
唐笙这个犟种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坚持在榻前守着。
回去罢。方汀换了帕子擦拭起她的掌心,苦口婆心道,您这样,叫陛下如何放心呢?
姑姑,陛下她一直这样吗?唐笙透过幽暗的烛火看向她。
方汀看着哀伤的眼睛,喉头发哽,不忍说出实话。
唐笙明白了,更不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玅观鼻息才平稳,她起身往外去。方汀叫人跟着护送她回去,结果唐笙停在了外殿一众御医跟前,面色很是难看。
这是要摸清陛下的病因了,方汀在心中直叹气,生怕唐笙也在某个时刻突然倒下。
外殿浮着议论声。方汀回望秦玅观,祈盼她早些醒来。
泪光晕染开的灯火模糊了外殿的身影,吊起的影灯之下,医官们恭敬相迎,等待唐总督问话。
唐笙同这些人打过交道,说话直切要点。
寥寥数语,秦玅观自她离去后的脉案和用药录册就都呈了上来了。
她离开不过月余,陛下便已病成这般模样,从前付诸的努力转头皆空,唐笙不信这其中无人做手脚。
小宫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唐笙当即会意,抽出了养身汤药那册,哗啦翻开。
将人带来。唐笙拍下录册,语调沙哑。
萧医女抬眸,注视着唐笙阴沉的面容,说话声轻颤。
唐大人,自您走后,除了药方和每日膳食,那些调养汤药都换回了崇宁三年十一月前的。周院判和黄太医压下我等,不准越级陈奏陛下!幸亏陛下早前发觉,不然情形远比眼下严重!
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院判仿佛被踩住尾巴,直身呵斥起下属,那分明是黄、王二人为了顺从太后从中作梗,而今早已被陛下处置,与我有何干系!
唐笙视线扫了过去,周院判气势全无,躬身立好。
今非昔比,唐笙已是封疆大吏,早不是他能随意呵斥的小医女了。他这般的医官最多在太医院作威作福,遇上唐笙发怒,只得垂头挨训。
人犯带上来了,唐笙弄清了原委,没工夫听他们辩解,当即召集从前的得力僚属商讨对策。
她过去撤换安神汤的药材,正是意识到这种汤药里含铅。所谓的安神不过是慢性中毒,在这个时代同他们解释这些实在太难,周、王、黄三人正是觉得唐笙的改动没有必要,于是顺手推舟顺从了太后的意思恢复了旧制。
找到了病因,便看到了希望。唐笙虽焦头烂额,但心绪却有所宁静。
门帘微动,方姑姑探出身来,欢喜道:唐大人,陛下醒了!
唐笙钻进内殿,直奔榻前,快要压不住呜咽了。
方汀领着宫娥退下,隐忍了许久的唐笙才敢哭出声。
别哭了秦玅观拇指摩挲她的手背,还活着
我好怕。唐笙双肩颤动,哽咽道,我好怕
她怎能不哭。
秦玅观的血条几乎降到了最底端,唐笙在她沉睡时凝视了许多次生卒年,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一切都变了,秦玅观的寿命变得更短了。
当唐笙计算起确切的时日时,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十二日。
浅绿色的光晕化作冰冷的数字,就这样宣判了一个人的死期。
枯坐榻边的那几个时辰,眼泪都流干净了,她哭不出来,唯觉浑身无力,思绪陷入停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笙问了无数遍为什么,绝望无措,头痛欲裂。恍惚间,竟生出了同秦玅观一同赴死的念头。
方姑姑替她擦拭掌心时,帕子上的温热唤回了她的理智。唐笙回忆起了新元日前,秦玅观轻笑着托起她面颊时的场景,那样鲜活,那样灵动她舍不得,秦玅观的面容变得灰暗阴冷,成为烙在她心头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