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唐笙抹开她的手,重新踏上回宣室殿的路。
  迈上石阶,便能看到外殿里立着一排内阁的值夜大臣。
  唐笙才进殿,第一道声音便响起了:
  总督大人,百里加急,瓦格人进犯辽东边境了。
  紧接着就是第二道:
  唐大人,蕃西急奏,西域诸邦似有异动。
  第三道也来了:
  大人,仵作开馆检验过了,那尸首年龄对不上。
  唐笙脚步一顿,偏首看向说话者。
  其余人呢。
  都能对上。
  封锁各关隘,大力搜捕。
  她正欲往内殿去,身后的朝臣匆忙叫住她,希望她能给秦玅观传话,内阁陈奏的许多要紧事,都需要秦玅观尽快拿个主意。
  烛光下,唐笙高挑的身影轻晃。她缓了片刻,扶住朱门,喉头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朝臣自知催得不是时候,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蕃西陛下早前已调整过布防,辽东有林朝洛镇守。唐笙沙哑道,若非能够颠覆朝纲,撼动国本的事,不必再陈奏。
  还有一事,事关国本
  袖风拂动,眨眼间,唐笙已调转了方向,往殿外去了。
  诸臣齐侧目,面露忧色。
  宫道上,唐笙的步伐越来越快,宫娥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唐笙不答,小宫娥体力不支,提着裙摆唤道:大人,您要到哪儿去!
  朝元观。唐笙头也不回道,再有政事,转达方府尹。
  天蒙蒙亮时,一队人马穿过齐安门直奔朝元山,领头人一身斯文宽袍,灌满风的衣袖间却压着柄长刀。
  *
  烛火熄了,寝殿内一片寂静。
  秦玅观攒出些力气叩响木榻,方汀收拢只垂了一侧的帐帷,托她起身。
  陛下,我扶您用药。方汀低低道。
  与其说扶,不如说是圈和拖。
  秦玅半身倚着方汀,指尖指向屏风。
  陛下,您圣体要紧,政事还是等康健了再处置罢!方汀劝道。
  秦玅观摇头:立储等不得
  方汀别过脸,眼泪夺眶而出。
  取,大印来。秦玅观挣扎着起身,险些滑脱方汀臂间的支撑。
  来人!方汀叫来宫娥,一同托住秦玅观,来人!
  艰难挪到五屏椅时,秦玅观几乎是枕着自己的手臂伏案书写。
  方汀取来鹤氅,披在她肩头。
  秦玅观握了几回笔,才颤抖着写下了秦长华三字。
  这大概是秦玅观一生中,写过的最为漫长,最为艰难,措辞最为简洁的诏旨了。
  第一道:惠明翁主秦长华立为皇太女。
  第二道:唐笙加少傅衔,协领六部,辅佐军政。
  朱笔滑落,彻底脱力的秦玅观枕上书案,静静望着方汀取出皇帝之宝,印上绢纸。
  书案上落下点点泪痕,秦玅观挪动手腕想要掩去,却听得方汀带着哭腔的声音。
  您这般,唐大人知道了该怎么办呐她哽咽道,这怎么能行?
  熬不熬得过去是一回事,准不准备又是一回事。
  无论如何,她都是大齐的皇帝,她赌不起。
  秦玅观没回答方汀的话,只是在宫娥的搀扶下撑起些身。
  虚掩着的明窗散进点点湿润的气息外边落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檐下聚集的雨幕不似夏日的白茫,而是像弥散的雾气,飘于半空。
  御马监应当放了油衣,唐大人淋不到雨。她知道秦玅观忧心,出声提醒。
  秦玅观阖眸。
  宫人们听到了念珠碰撞的细碎声响。
  一直被秦玅观拢于掌心的东西露了出来。从寝殿挪至书房的路上,这串念珠几次要落下,所幸,最终还是被她带出来了。
  封进匣。秦玅观摩挲温润的白玉珠,唇瓣翕动。
  陛下?!方汀跪下,不敢去接这念珠。
  秦玅观语调极轻,轻到只有方汀能听见。
  在朕心中她已是妻
  秦玅观真的累了。
  唐笙亦是。
  枕畔人睡去后,秦玅观若是醒着,便会无数遍凝望她的眉眼,想要将她的模样刻于心底。
  她这一生囿于深宫,为了安宁不得不去争,为了那点抱负,倾注了半生心血。
  为人钦佩,为人尊崇,为人算计,为人痛恨,为人唾弃。
  短短四载,恍如一梦。
  毕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正如覆水,能触及的只有那片湿润,终究是无法久掬掌心。
  她似乎一无所得。
  秦玅观于暗淡的灯火下垂眸凝望,略觉荒诞。一双积蓄着力量的手却探了过来,一枚枚收紧指节,扣紧了她。
  她似乎又赢得了什么。
  病痛钝化了她的五感,但唐笙眼底的哀伤与茫然,夜深时的啜泣,她都知晓。
  踽踽独行至今,能得唐笙相伴,她也算无憾了。
  宋人有言: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
  她见过了最美的春色,也与唐笙同入安乐梦乡。此后长眠,也算是长生了。
  秦玅观敛眸,看向窗外的烟雨,在心中说完未曾脱口的半句话。
  既是妻子,她总该为她留些什么。
  *
  天大亮,山雨也更凉了。
  林间的落雨声愈发加密集,冲得行人睁不开眼,马匹低垂着颈子缓慢前行。
  靠近人朝元观时,人马停于竹林外,唯有一人压下大笠,顶着风雨穿过林子。
  小道推门清扫落叶,一道人影歪了下来。
  熬了许多个昼夜的唐笙支撑不住,倒在了朝元观前。
  道士匆忙将人扶进来,唐笙却坚持要见执一道人,迈着虚浮的步伐拖着沉重的身躯往里去。
  这是第三回了,执一若再躲她,秦玅观极有可能撑不到第四回了。
  她挣开道士的搀扶,踉跄前行。
  转角处,石青色的得罗衣摆划过。
  道坤轻托了她一把,好让她立直身,不至于失态。
  唐大人,你不必寻了,我便是执一。
  唐笙灰暗的眼眸迸发出一丝光亮。
  道长,我想求您
  这是第二回了。执一淡淡道,这世间万物皆遵从道法,贫道已破过一回例,不该有第二回了。
  道家入世以求济世。唐笙被冷雨激过的眼眶泛红,从幽州至辽东,陛下所作所为天下人有目共睹。圣君驾崩,天下注定要大乱。到时候生灵涂炭,何谈道义呢?
  唐笙语调有些激愤,执一听罢,并不恼怒。
  她摊开掌心,露出罗经仪,拇指下滑。
  密密麻麻的字眼虚化为残影,每一次都指向相同的方向。
  那是岳陵。执一翻手,宽袖下落,只剩七日了。
  岳陵是秦玅观登基后修筑的帝陵。
  唐笙的眼眶烧了起来。
  我也知只剩七日了。唐笙哽了哽,可不试试,怎知这时日就是准确的?
  执一眸光微烁,她缓缓道:你要逆天而行么。
  面前的少年人眼底虽含泪光,但眸色却异常坚毅。
  道长,我来求您,不止为了所谓的圣君崩逝,天下将会大乱。唐笙鼻息闷重,我来求您,亦是为了病重的妻子。
  为重病的妻子乞求良医医治,谈何大道呢?
  执一没有出声。
  良久,她听到她说:若是天命难违,结局注定无法改写。我也认命。
  唐大人。
  天下大势,蕴于道中,并非命数。
  在执一这样的修道人眼中,一个注定要死亡的人,如同一盏幻灭的灯,灯燃尽了便没有复燃的道理。
  这是她应行的道。只能由她独行。
  她说了许多,唐笙听罢只是摇头。
  独行么。唐笙语调清浅,我陪她去就是了。
  既是妻子,她怎能忍心看着她独自离去呢。
  第137章
  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盆景掩映下, 于琴桌枯坐了许久的沈长卿终于起身,行至书案前。
  风吹起了信笺一角,清俊挺拔的墨迹卷近镇纸。
  穿至纸背的字迹依旧清晰:
  罪臣沈长卿, 俯首顿拜。
  这封写给秦玅观的陈情书,令沈长卿踌躇了一整夜。
  她有许多话想说, 真的可落到笔尖便只剩一声长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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