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执一抚上她的眉心,落下几笔,再郑重一点。
  好了,今夜不会再有噩梦了。
  沈长卿眨巴眼睛:你在诓我。
  执一微微瞠眸,流露出些许困惑。
  画符得用黄纸和朱砂,你一未画押,二未开光,哪来的什么法力,替我震慑鬼魂?
  心有所托,心诚便灵,不在乎这些规制。
  这回执一是真的笑了,沈长卿瞧清了。
  这人好似在把自己当童稚哄,举止间流露出的再也不是从前的疏离与抗拒了。
  好一个满怀悲悯的道坤。
  不愿同风光无限,位高秩重的人亲近,只愿在她跌入泥尘,最为颓丧时伸出援手。
  这人好怪,沈长卿心道。
  她问:若是梦到了又该如何?
  执一答:那便再画。
  第168章
  再有几日便要到京了, 路上也算养好了眼睛,不至于两眼空空。执一从布袋中取出新的白纱来,不过, 不得大意。碰上光亮烈时,这白纱好得佩着。
  道长的话何时这样多了?沈长卿心情不错, 愿意同她打趣。
  执一见惯了她眉宇的凝重, 见她如此愉悦,面容也随之舒展。
  是要紧话,多说两句无妨。执一答。
  她扬了扬臂,催促沈长卿动作迅捷些。
  沈长卿乖乖转身,将后脑勺交给她。
  看不清的这些天, 她佩白纱时总要多费些工夫,执一在时都会代劳,一来二去,也就养成了习惯。
  眼盲时沈长卿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能瞧清了, 耳垂不自觉地红了起来。执一动作轻柔,心思细腻, 佩完还会沿边抚几回, 确保不会叫她产生不适感。
  沈长卿退回了应有的距离,隔着白纱瞧她,面颊的躁意慢慢褪去。
  一片素白中,朦胧的身影低俯下来, 整理起褡裢,额角的碎发随车轻晃。
  此地有几家农户, 年前我曾来过一回,这回再去瞧瞧。执一将叠起的薄毯铺平在沈长卿的膝头, 城郊有客栈,我已同差役们说过了,日落前歇脚,明日再赶路。
  这会是几时。沈长卿问。
  执一打帘,瞧了眼日头:快至未时了。
  你几时归?
  酉正之前。
  *
  这新任凉州总兵说是几时到的?
  未时。
  这都快申时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这天瞧着像是要落大雪了
  收收你的牢骚吧,孙大将军同钦差大人都还等着呢。
  差役努嘴,示意身旁人多瞧瞧城门下的人:这样冷的天,唐钦差还和孙将军谈笑风生呢。
  我听老一辈说,大官儿都是有什么气护体,不怕这点凉寒,也不怕什么鬼怪闹腾。
  照着这说法,顶上那个冬天还不冷呢?差役搓搓手,跺跺脚,捂住耳朵道,少信这些没边的东西,不过是他们过冬穿得比咱们厚实罢了
  你瞧瞧那裘皮衣,咱们几世才能穿上?
  来了来了,人来了!搭话那个推了把发牢骚那个,站直了身,随着仪官的号令竖举绣春刀。
  远处的城楼下,冻得面颊泛红的唐笙带着蕃西大小官员起身,同孙镇岳谦让起站队的位置来。
  越是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越是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唐笙虽不喜,但也知晓这是彰显身份维持统治秩序的一种方式,这帮人可太在意这些虚文了。
  她如今和蕃西的地头蛇并肩站着,若是真走在他前边,这地头蛇混着一帮赖皮蛇不得恨死她和方十八。
  眼下还没到撕破脸的境地,唐笙不愿让这帮人抓着把柄,对孙镇岳的谦让总是多留了几个心眼,不和礼制与能激起仇恨的事都不会轻易去做。
  除非陛下釜底抽薪,将这块铁板打烂了。
  就譬如现在
  新任凉州总兵阶衔虽低于孙镇岳这个蕃西总兵官,但凉州是要地,划归新总兵手中的营兵近乎整个蕃西的四成,是实打实的蕃西二把手。
  唐笙作为参赞,对蕃西的辎重后勤了如指掌,帮助朝廷节制银饷,死死掐住了孙镇岳的命脉。
  陛下亲自挑选的人,都是硬茬,只要来者协助她统合了兵权,唐笙便能将自己的计谋执行下去。
  她巴巴地等,等得双脚发麻,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瞧见了踏雪前来的马队。
  广袤苍茫的大地上,马蹄踏碎了厚重的积雪,带起纷纷扬扬的白幕,仿佛乘着风,破浪而行。
  唐笙不由得仰首,视线落于为首的绯袍银甲的少将军身上。
  她想过了许多人,猜测过陛下可能会将方清露和林朝洛拆开,也想过会调来方采薇或是其余值得信任的武将。
  结果来者摘下垂下鞑帽,露出了一张看着脾气就很臭的冰块脸。
  是长姐!方十八欣喜地揪了揪唐笙的衣袖。
  唐笙喉头滑动,觉得脖颈凉飕飕的。
  后颈处残留淡淡的疤痕,在她与陛下亲昵时曾被抚过千百遍,唐笙原以为自己已经不痛了,但真正见着方箬,那皮肉之苦依旧痛得清晰。
  幽州治疫,她同方箬搭伴办差,忙得顾不得后脖颈的疤痕。在辽东时,她在府衙,方箬在军营,唐笙亦未觉察痛楚。
  如今面对面见了,那后颈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孙将军、唐大人。方箬侧身下马,抱拳,以军礼相见。
  唐笙回礼,理理了衣领。
  适逢战事吃紧,劳烦诸位来迎,接风洗尘也不必了。方箬取来仪官奉上的酒盅,在寒风中满饮一杯,散了吧。
  私宴罢了,未兴排场。孙镇岳道。
  心意已领。放回酒盅,呵出的白雾淡了好些,可凉州城我今日便要去,耽搁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方箬牵上马,带着人马向北而去。
  方十八收到了方箬的眼神,推了把唐笙。
  唐笙会意,朝孙镇岳歉疚一笑:我是参赞,理当陪同。
  孙镇岳抚须,双手掩于袖中,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远后,他回望身后的属官,淡淡道:瞧见没,这便是朝廷派来的兵官。
  看似夸赞的一句话,聪明的早已领悟出他的不悦,迟钝了还在思忖意思。
  孙镇岳挥手,示意仪仗撤走,回望了眼雪地里缩成黑点的女官,踩上马镫。
  高墙内,官道被车辙碾得漆黑;宫墙外,积雪覆住了破败的官道,除却足印,无法辨别远行的道路。
  阖门
  *
  丹帐十万人,兵力集中,不定期,不定点地破袭关隘。唐笙例行公事,向方箬讲述起她了解的情况,我们虽有二十万大军,但分布在各处关隘,集中不了兵力突破
  我走访了边境十二关,就是这二十万人,防御这战线也是岌岌可危的,更别提反攻了。
  用兵之道,最忌讳的便是均等,集中优势兵力突破敌军薄弱点才是主将该做的。
  因为兵力不够,战事刚起,抢占先手的丹帐人攻势凶猛,齐军步步紧缩,这才在战线勉强稳定在凉州城附近。
  如今,凉州是扎在丹帐势力范围内的一枚钉子,距离凉州三百里外的泷川是齐军大营,而平梁作为蕃西的首府,是粮草运转调度的中心。
  这三城是整个蕃西的命脉,三城筑成看不见的防线,支撑着蕃西二十万守军持续作战,一旦失其一,余下二者便会遭殃。
  凉州之围一时半会是解不了的。方箬下马牵绳,试探着踩了踩冰面,唯有死守,等到辽东危局开解,林将军挥师西向。
  放心走吧。方十八蹿上前,用力踏了几下,证明冰面的结实,这条道我同十九走了许多回了,是结实的。
  唐笙忽有些慨叹:幸好是冬日,这湖没有彻底隔绝凉州城,换做夏日便难了。
  五月前,辽东的危局也该破了。方箬知晓她在忧心辽东,春季同夏季水草丰茂,是瓦格人休养生息,放养牛羊的日子,这时候他们不会荒废了牧期,来打辽东。
  游牧者与农耕者的冲突归根结底还是生存二字。牧人逐草而居,耕者傍地而存,而肥沃的土地就那样多,人人都要为了生存而争抢,到最后便成了世仇。在此之后,即便是水草丰茂的时节,当权者为了满足野心,也会操纵着仇恨不断拓张土地。
  暖春唐笙呢喃,何时才是暖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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