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秦玅观心中不痛快,听不得旁人说话。
  方清露不敢再劝,只敢跟随,秦玅观却在此刻开口了,凉风灌进了她的身躯,吹得她喉腔发痛。
  林朝洛还有多久回?
  回陛下话,离约定的,还差六日。
  朕要抽调走五万人,你们能抵得住么?
  方清露迟疑了片刻,应声道:能!
  陛下半身低伏,策马速度更快了,方清露这才意识到,这是回府衙的路上。
  今日便要献俘吗?她问。
  秦玅观没有否认:在菜市口搭筑刑台,叫百姓围观处决,朕亦亲临。
  陛下,尚在战时,万一
  自己也不信治下?
  方清露语塞片刻,旋即道:信!微臣尽早去办!
  天已经亮了,官府前,迎接皇帝的队伍正有序组织,差役正扫去积雪以黄土铺地。
  长久弯着腰痛,差役一抬头便见一队人马疾行而过,带起的风垂得周遭交领发散。
  跟随队伍奔跑的步军追了上来,以杀威棒和长刀隔开了道路,辽东差役迅速相应,驾栏护卫。
  玄色的衣角一闪即过,威武的御林卫举旗跟随,回过神的人追望过去,只能瞧见被人潮拥趸的飒爽身影。
  不是谁先跪下的,人群跟随,最终道路两侧跪满了布衣。
  秦玅观下马走上衙门石阶,回眸时眼前全是下跪的百姓,所有人都垂着脑袋只敢用余光偷瞄她,唯有孩童用好奇的眼睛打量她。
  回去,都回去。她卷鞭扬手,天寒地冻,等到午时回暖了再来瞧献俘。
  差役和步军开始运作,秦玅观跨过地栿,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沈长卿与执一。
  她屈指抵唇轻咳两声,微摇头示意她们不必行礼,旋即故意侧身露出身后的方清露,好让沈长卿的视线与她交汇。
  沈长卿微怔,思忖片刻当即躬身行礼:方大人,我要向您赔礼。
  方清露忘了心口的疼痛,迅速向上官还礼:不必,蒙汗药罢了,心头伤口亦不深。
  她们还想再说些什么,秦玅观却在此时开口:好了,议正事。
  辽东势头不错,蕃西声势渐颓,秦玅观挂念着唐笙的安危,必须分秒必争。
  朕要调度好两地,尽快驰援蕃西,不然
  唐笙和方箬就更难了。
  *
  方箬言出法随,令出必行,三日前谋划起了突围,今日便有了动作。
  河曲马已无负人之力,得到军报的唐笙率领亲兵接引残兵,行了一路,见到了许多场景,心口愈发沉重了。
  山坡下滚了许多尸首,层层交叠,诉说着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林中寒鸦啄食死人眼珠与破开的腹腔,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城楼的方向。
  远处,看清这一幕的唐笙摘盔,悲痛之余,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
  她转身就走,方十八快步跟着,竟发现自己追不上她了。
  十九!方十八唤她,唐参赞
  你先别急啊!她道,你且听听长姐如何说!
  唐笙顿住脚步,看向身侧满面血污的新兵,仍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懑。
  她才多大,前几日替我们解了闹事之围,今日就将她送上战场?唐笙看向方十八,忍了又忍才压低了音调,靠近她说话,叫这帮连血都没怎么见过的新兵探路,这不是送死,这是什么?
  这样叫百姓如何看待我们,叫军中的,如何安心听从我们的调度?
  方十八语塞,良久才道:那帮犯了王法的都拖出去了,才叫上的他们。长姐这也是迫于无奈啊,我知晓这不好,可如今这形势
  十九!
  唐笙拂袖,带着新入伍的军士回了城,安置好人便直奔方箬的主帐。
  方箬放下手中的军报,抬眸看她。
  一站一立,唐笙的愤懑被她带着戾气的眼睛冲淡了许多。
  本将知晓参赞为何造访。方箬道,你要拿钦差的架子,那就想问什么便问什么。
  唐笙轻叹息,将帐外人叫了进来。
  为国捐躯,你可有悔。方箬问。
  先前为她们说话的少女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既已成了军士,那便要服从将令,以为国捐躯为荣。方箬垂眸,继续看军报,参赞有何要问。
  唐笙扶腰,忽觉头痛,她道:将她带下去,给些吃食,换身衣裳。
  方总兵。既然方箬同她打了官腔,她也不想称她为长姐了,我是觉得,就这样将她拉去送死,不合适。
  放在何处合适?方箬道,既是军士,那便哪里缺人填充哪里。
  可她才受训几日,怕是连刀都没用明白吧!
  正是刀都未用明白才叫他们去探路。叫他们上城墙是死,探路也是死,探路反倒生机更大
  唐参赞,本官提醒你多少回了。沙场容不得心软,不是她是女子就可安居后方,也不是她为我解了围就不用听从军令调遣。
  她才十六岁!明明有经验更富足的老军士,为何要派遣她去?
  方箬冷笑了声:你可知老军士死光了,会有何种后果?
  她不需要唐笙的回答,兀自道:新征召来的这批人,不会再听军令,遇敌便跑,一击即溃。
  到时候更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了!
  第190章
  唐笙。方箬语重心长道, 你是治世仁臣,而这乱世,要的是酷吏。仁善在疆场上会被吞得渣也不剩。
  这是她第三回提醒她了, 大道理无需方箬再讲。唐笙应当能明白她作为统筹全局者必须要作出的取舍。
  柴火早已烧完,更不用提木炭了, 帐内只比外边暖和些许, 唐笙觉得背脊有些凉。
  她朝方箬行了个平级礼,打帘出去了。
  走过面北的营寨,经过满是泥泞的街道,唐笙耳畔仍回荡着方箬的声音。她冷极了,不由得裹紧了秦玅观给她捎来的裘衣。
  露在袖边的绒毛不再柔软, 唐笙摸到了不少硬块,垂眸时她看到了已经干涸的血渍。
  唐笙想起了军士沾满血渍的面庞,捻去的血痂化作尘埃,风一吹便散了。
  顺着血笳散去的方向,唐笙看到了破棚边无人收敛的尸首。
  冬日里柴草烧了个一干二净, 能留下的也是穿不上棉衣的流民用来遮蔽身体的。这些死去的人连栖身的草席都没有,更不用说棺材了。
  太冷了, 城郊新坟都被扒开掏出棺材当柴火烧了。属官小声说。
  城楼边盘旋的乌鸦落下了, 挺着圆肚悠然自得地走向死尸头部。在它的身后,一双冻得肿胀开裂的手探了出来,眼冒精光的饥民缓缓靠近。
  唐笙喉间缠上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细丝,正不断提拉,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终于,细丝断了。
  乌鸦衔走了眼球碎肉, 那双手扑了个空,饥民连扑腾哭号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力地倒在了雪堆里。
  去,给个炊饼。唐笙说。
  身后的亲兵面面相觑,纷纷回避起她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快断粮了,总想多藏着些,留着突围吃。
  大人,您瞧见了吗,这人身后的屋棚里还有人。亲兵心虚道,他们都是被丢弃在这的,要么年迈不能行,要么是冻伤的残废,他们自家人都不要他们了
  战乱时,伤残年迈者与得病的妇孺都是被极易被家人抛却的。
  人命轻如草芥,即便是体魄强健的,也很难在乱世中活下去。
  唐笙想起了那日方十八的话:能不能突围出去,都是未知的。
  可能在方箬眼中,这些人与城墙上的军士,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死,不过是早是晚的区别。
  唐笙摸遍腰间,除了甲胄和兵刃没碰着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她是朝廷大员,是钦差也是参赞,可她救不了流民了。
  连活命都成问题时,秩序崩塌也是迟早的事情。方箬所做的,不过是在给即将停摆的秩序续命,若陷入毫无组织的溃逃,便真的没有任何人能活下来。
  唐笙垂眸,只得领着亲兵徒步回西城营地。
  刚行几步便听到警钟。
  她回首,城墙上的烽火却静悄悄的,连一点黑烟都发不出了。
  疲于奔命的流民仰面躺下,望天痛哭。
  这样绝望的日子,所有人都过够了。
  这样的氛围令唐笙的动作变得迟缓。她拔刀转向,前进的道路却为人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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