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白才意识到,男人一直在恍神,所以并未对他刚才做出的“我们会平安出去”的保证有所反应。真是奇怪,被当猪狗囚禁久了的人对于即将来到的甜蜜的自由竟无动于衷,只顾着关心远在光年外的飘渺无踪的执政官。
  江白压下萦绕心头的莫名其妙的一丝不悦,他强调着如今自己施救者的地位,“元帅,你刚刚有听我说话吗?午夜的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死刑犯也是会报恩的,你没有白救我。我早说过,死刑犯里也有无辜蒙冤的人……”
  他还想继续喋喋不休,卫瓷终于无法忍耐,用十分生硬的语气打断了江白,元帅的声调发着颤,努力克制着情绪,“抱歉,我很感激……但现在,请你先告诉我……执政官她的情况,好吗?”
  江白有些愕然地望着这个长发披散、形容狼狈的男人,片刻后,他的神情阴沉下来,似笑非笑地盯了卫瓷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么失魂落魄做什么?元帅,我以为对于我们来说,把我们弄进这个鬼地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该是天大的仇人。蝼蚁也有憎恨巨人的权利啊,就像猪狗憎恨那个命令屠夫挥动屠刀的人。”
  “……”
  江白自言自语,“好吧,好吧。也许感到好奇也是正常的,毕竟那是帝国的执政官。一切都与她休戚相关。她遭遇的厄运,却成了我们的好运。”
  他咧开嘴,充满恶意地笑了几声,牢牢盯住卫瓷惨白的面庞,一字一句道,“执政官大人在访问塞尔法星群的过程中,于银河外缘遭遇了电磁风暴,目前星舰失联,大概有……四五六七,好多天?”
  元帅没有说话。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神情,男人像一具停止活动的机械,没有一点声息。而江白满足地喟叹一声,灰蓝色的眼眸中闪动着亢奋的光彩,“我这一生,生平第一次被幸运女神垂青。执政官失联,才给了我逃出生天的机会。”
  “等待吧,等待着混乱与失序降临,而后才能开启崭新的人生。”
  他抚了抚自己的脖颈,伤口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那道难看的、凹凸不平的伤疤,要过多久才会完全消弭呢?或许要经过很漫长的时间,或许余生都不会淡去。每每思及此,心底便涌现一股扭曲的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的人生就这样烂糟,仿佛陷入肮脏的淤泥里,永远翻不了身。
  他又想到他那个一无是处却占尽便宜的继妹,丑陋、体弱、存在基因缺陷难以受孕,却偏偏就有科学院的博士义无反顾地愿意娶她。后来他们终于怀上孩子,那种刺眼的、让人恨极了的幸福,照耀得他浑身溃烂,他不得不……保护自己,抹杀那一束炽热、灼眼的光芒。
  ……后来,他也怀了孕,虽然不知道是哪个alpha的野种,但他至少能够顺利地生产……本该是这样的。偏偏在根本无力反抗的巨人安排下,他再一次滑入烂泥中。
  而现在……现在,江白的手抚摸过脖颈处那些暧昧的痕迹,那是莱珀矿业的一位董事会成员留下的,作为实验受体,那个老头饱受假性信息素折磨,在一次假性发/情期中,江白伺机,抚慰了他。
  所以这一次,趁着执政官失联,外面发起的合围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转移出被用作人工腺体实验的莱珀矿业董事会成员的大致谋划,他能够知情,并借着即将到来的混乱,为自己安排逃出路线。
  他只是一粒身不由己的苍耳,只能借着他人的东风被捎上一程。
  但至少,他把握住了这阵风,甚至能够以施救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在看尽他狼狈下贱模样的元帅面前。
  江白的脸庞上浮显出一抹带着疯狂与兴奋的微笑,他微微侧过头,想去观赏元帅的表情,却发现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就像是已经报废的老旧机械体,安静而沉默。
  他撩开元帅散落下来的墨黑长发,那张冷峻坚毅的面容显露出来,一片空白的茫然,男人的眼瞳空洞无光,对江白的动作没有一丝反应。
  江白后面诉说的话语,那些亢奋的、激昂的剖白,通通从他耳边擦过,却无法捕捉提炼出一点信息,就像水流过完全光滑的表面,没有留下一颗水珠。
  卫瓷还停留在艾妲遭遇电磁风暴、星舰失联的事实里,没有回过神来。
  他对那种天文现象并不陌生,军校的课程里教授过、模拟过,他是有着丰富星间作战经验的军人,自然也遇到过。故而他明白,当处于神经元链接状态下,电磁风暴可能带来怎样的影响。
  艾妲……卫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狠狠捏紧,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最糟糕的某种可能。多日的失联意味着什么,他的脑中闪过数种情况,元帅攥紧了拳,不愿想象艾妲或许会处于其中的某种境地里。
  巨大的无措,胸腔的闷痛感,一团乱的思绪。卫瓷低低喘息着,眼底有痛苦与迷茫一闪而过,理智被消融,他放任自己沉溺于感情的涡旋,再无法分析、衡量这则消息到底对于他现在的处境有何影响。
  直到江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感谢风暴。” omega握住了元帅冰凉的手,笑着说,“如果没有这场电磁风暴,不敢想象我们还要受困于此多久。是它给了我们获得新生的契机,不再猪狗不如地任人宰割。”
  “……”
  卫瓷没有如江白所愿,展露出哪怕半点喜悦,亦没有对他的感激涕零,男人像被抽掉了魂魄,呆滞而怔忪地低垂着眼,一语不发。
  江白不禁有一丝恼怒,他想要发作,外面倏忽传来的、一阵急促又沉闷的脚步声,制止了他。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混杂着浅淡的机油的味道,那大约不属于人类,是成群的、数以千计的机械异构体,它们的金属肢体踏过第一军区医院的长廊,从底层开始向上攀爬,迅捷地抵达了各个楼层。
  卫瓷终于听到医院职工的响动,惊惶的尖叫,护理型机械体的警报声,遽然爆发的喧哗与嘈杂从远处隔着一层层的距离,传达到他耳边,让元帅的面色沉了下去。
  江白的面庞上却绽出喜悦,“来了!”
  合围行动,开始了——
  “是谁在调动机械警卫?”卫瓷紧蹙着眉头,“哪一方有这个权利,让这么多机械异构体涌进医院?”
  这无异于悍然违抗帝国的律法,挑衅执政官的威严。
  也是在自寻死路。
  卫瓷未曾料到会是近似于一场暴乱的形式,在执政官音讯全无的情况下,登基之后与之前所积攒的长久的矛盾,于此刻爆发。
  “管他是谁呢!”江白冷冷地笑了,“咎由自取罢了,执政官所进行的这项丧心病狂的研究如果公之于众,她的形象会如何崩塌呢?”
  江白毫不迟疑地走到病房门口,那扇大门泛着水波似的蓝光,随着缓慢开启,外界的情形映入卫瓷的眼中,十九层尚未被波及,惨白的走廊上仍是空空荡荡,只是失去了一层隔音,那些沸腾的喧哗声呈几何倍地放大,钻入他的耳膜。
  卫瓷的心不断往下沉,侵入的机械异构体无疑在快速掌握局面,医院职工是无法抵御这些金属的,而决律庭的人呢?理当护卫第一军区医院的那些人,为何都不见了影踪?
  直接受辖于执政官的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竟如此轻易地,被围拢、占据?
  军人的直觉让元帅感到一丝不谐的、微妙的违和。他跟在江白身后,走动间牵动着大腿内侧,还有些许带着耻意的疼痛,卫瓷扫视了一圈依旧一片死寂的十九层,耳边传来人类的呼喊,大概是指挥调动机械警卫的人。会是何阵营?莱珀矿业……?还是另有其人?
  他与江白,并不与这群人的主要目的沾边,他们只需要趁着这一次别有图谋的混乱,离开医院,离开这一人工腺体实验,结束这一段与囚禁无异的痛苦日子。
  “走吧。”
  江白回过头,催促着卫瓷,元帅沉默地跟上,却感觉步伐沉重,亦没有即将逃离的真实感。
  他的心中始终有一股萦绕着的违和感,随着他们一步步远离病房而越发强烈,但在这种境况下,他也无法回头,只能怀揣着那种隐约的不安,走向楼梯间。
  他们还是要去到二十层,通过医疗废弃物处置管道。
  因路上有可能遭遇医院的机械体,还需依赖元帅,江白又露出那种惶恐的、寻求庇护的表情,紧紧攥着卫瓷的手腕,收敛起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施救者姿态。卫瓷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只是强撑着警戒四周,同时还忧虑着这一动乱如何收场。
  不管他是否还在元帅职位上,他始终忠于帝国,自然永远无法认同这种危险且疯狂的行为。然而今夜的决律庭就像是就地瓦解了一样,竟迟迟没有有所行动。
  他紧皱着眉,蓦地听到江白一声短促的尖叫。
  元帅迅速抬眼,将omega拉至身后。
  眼前是一具高大的、全身泛着金属冷光的机械异构体,它挥舞着金属手臂,自台阶处走下,堵住了通往二十层的必经道路,无机质的瞳孔盯住两个穿着病号服的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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