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他的脑海中不自主地出现至高法庭的庭审场景,他被十二名审判官与十二名裁断官围拢在中央。有谁在用冰冷的语气宣读罪名,他导致荷尔戈港的星舰熔毁,他背叛了帝国——
  十二名审判官与十二名裁断官高高在上,他们齐齐点头,表示对宣判结果并无异议。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脊背,显得如此渺小,身着庄严制服的裁决者们用不带一丝温度的冷酷眼神注视着他,就如同在看什么低维生物的徒劳挣扎一般。
  法槌落下的一瞬间,仿佛有一记重锤狠狠对他抡下。
  “……呃!”
  卫瓷脸色苍白,抑制不住地干呕了一声。
  他四肢无力,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躯,缓慢地跪倒在地。双膝触到地面的那一刻,男人微微一怔,他竟觉得……像是很习惯这样的姿势似的。
  双膝并拢,肩胛向内收,垂下头,瑟缩的、恭顺的、近乎谄媚的,向谁人臣服。
  他的心颤了颤,那种熟悉的、晕厥前的感觉又悄然涌现,卫瓷紧咬着嘴唇,咬破出血也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空中的某一处,似有一根淬火的长针在他脑中不断搅动。
  一片黑暗里,像是有一面镜子被打破,骤然迸裂开无数闪光的碎片。
  卫瓷凝神看去,其中一片显现出少女的映影。
  艾妲沉着脸,语气森冷,她像是在克制着什么,只有令人发冷的愠意在往外溢出,“她不会死。”
  ……她是谁?
  他感觉胃在慢慢地绞紧,不知是因怀孕而起的难受,还是因为别的。恍惚中,他又听到一道掺杂恨意,带着哭腔的声音。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过我……”
  卫瓷怔忪着,喃喃自语,“小月……”
  “……”
  他捂住额头,又轻轻念了一遍,“小月……”
  下方还在传来群众沙哑嘈杂的吼声,或雄浑,或尖细,或清脆,混杂在一处。鼎沸的喧闹声中,不断有“凯勒布”的名字出现,他的妻子也连带着被提及,一片欢欣,乍一听以为是什么喜事。
  卫瓷怔怔地垂眸,也确实是喜事……他们的死亡值得庆贺。
  地面冰冷,他的膝盖隐隐地作痛,小腹有种沉重的垂坠感,卫瓷该迅速起身,回到床上。他自己倒也无所谓,但顾及胎儿,他不能有一丝不小心。
  但他没有动,只沉默着,看向窗外。透明玻璃薄得几乎没有一点厚度,他与外界像是并无一点阻隔。
  卫瓷想起了她是谁,他想起了他还年轻青涩,还是alpha的时候。
  他的父亲曾因酒醉强/奸了一名女性omega ,对方家世普通,处于“需辛勤工作”的阶级,一场意外,让她被陌生的alpha标记。更糟糕的是,那一晚alpha控制不住出于本能成结了,数周后,她被检测出怀有身孕。
  在帝国,堕胎是被明令禁止的,首都星甚至没有任何能购入流产药物的黑色渠道,这里是医学协会的总部所在,在严厉的打击之下,怀孕的omega唯有生下孩子这一条路可供选择。
  孕期的omega,若严重缺乏alph息素,根本无法存活。
  于是那个孩子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做清除标记手术的可能,她成为了卫瓷的继母,那个孩子平安降生,卫瓷从此有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他是清楚一切的。他天然地向着父亲的反方向生长,出于愤怒与厌恶。每每望见继母眼中浓重的哀愁,他都会加重一分心中的念头。
  alpha是该保护omega的,强者该保护弱者。妹妹分化成了omega ,同继母一样。他理所当然地揽过责任,拦在她们身前,对峙着因酒精催生暴力冲动的父亲。
  他考入首都星预备军校后,拒绝了校方分配的宿舍,每日匆匆忙忙地赶回家里,与她们仅隔着一道墙壁,共同度过每个夜晚。父亲回来的时间不定,他的脾气也不定。卫瓷善于忍耐疼痛,大概是从承受父亲的拳头开始的。
  卫木月彼时还会拽紧他的衣袖,与他亲密无间,她满脸泪痕,“哥哥,你会一直在我和妈妈身边,保护我们吗?”
  当然。这应是alpha天生的责任。更何况,他们是家人。
  “……”
  卫瓷不自觉地攥紧了拳,他有些喘不过气,一种凝滞的窒息感如吐着信的毒蛇,缓慢地爬行、缠绕。他感到头痛欲裂,后来呢……他被艾妲嘲讽为泛滥的英雄情结是从何而来,是他当时没能拯救……所以总尽力地想要去弥补遗憾。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过我……”
  继母死的那个晚上,他没能如约挡在父亲身前,他对卫木月失信了。
  ……他总是亏欠她的,他一直对她有愧疚。所以他不介意她恶语相向,并庆幸于自己被编织的罪名不会影响到她,即使她对自己的死亡无动于衷。
  只要她能够,生活得平静且幸福就好。
  卫瓷僵硬地,仍保持着跪姿,沉默地听着窗外喧哗吵闹的声音,无知无觉地眨了眨眼,他漆黑无光的眼瞳蒙上一层不明显的雾气。
  他反复咀嚼着那些话语,看到的艇身上的采访画面,迟钝地消化着凯勒布和卫木月已经死亡的消息。他的记忆断片了太久,一时只剩下无措的茫然。
  怎么会……怎么会呢?
  至高法庭只审判了凯勒布,他毋庸置疑被判处死刑。而卫木月并没有站上过审判台,她是总督夫人,她同样应承担罪责,但……死刑?
  会这么重吗? ……罪人的妻子也难以逃脱?是在他失去记忆的期间,至高法庭又对卫木月作出了宣判吗?
  但艾妲对他说过,她不会死。
  卫瓷愣怔一瞬,苦涩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咳呛了几声,仿佛又回到了贝尔芬格堡那间狭小阴暗的囚室里。
  她轻柔地对他说,相信他绝不会背叛帝国,下一刻又附在他耳边,说自己才是荷尔戈港事故的元凶。
  她难道不是从来如此吗?给人以希望,又残酷地掐灭。
  他又干呕了一声,一绺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他的神情。卫瓷喘着气,已分不清这种恶心感是孕期带来的,还是被那些复苏的记忆所冲击,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良久,露出了一个惨烈的笑容。
  眼前依稀闪过裁断官为他注射针剂的画面,艾妲就在一旁,冷眼旁观。
  裁断官一边按住他的小臂,一边毫不避忌地为执政官介绍,“……决律庭独有的药物,能够造成顺行性遗忘,起效很快……”
  卫瓷目露震惊,却控制不住困倦,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而后丧失了意识。
  “……为什么呢。”卫瓷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一片平坦,看不出隆起的弧度。但他清楚地知道,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只有数周的新生命。
  就为了这个孩子吗?
  她要他忘却一切痛苦,一切不甘,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地忍耐过孕期的煎熬与折磨,为她诞育子嗣。
  卫瓷眼眶泛红,他悲哀地发现,想到艾妲,自己竟怀念起被她的信息素所包裹的舒适感觉。孕期的omega越发依赖alpha,即使是短暂的分离,也萌生出对alph息素的渴求。
  他呆滞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如老旧生锈的机械,齿轮停止了转动。
  他……还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发觉自己丧失了所有力气,只有一阵阵的恶心感,他连着干呕了数声,脸几乎要触碰到地面,长发垂落,他忍耐着胃部的痉挛,苍白着一张脸,轻轻用手掌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一个孩子,如此轻易地困住了他。就像他的继母,似乎再没有其他选择。
  那种温情与喜悦,可以忍受所有来保护它的欲望,此刻荡然无存。
  胸前的胀痛,心悸,闷堵感,一同上涌,让他的手掌慢慢收紧,男人的脸色惨白如纸,一滴汗从额角滑下。
  他蓦地僵住。
  隔着一扇病房门,传来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混杂在机械体滚轮的滚动声与平底鞋走动的沉闷声音里,隐约的,模糊的,却极难被忽略。
  卫瓷缓慢地抬起脸,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第80章
  艾妲走出了反重力电梯,首都星第三军区医院的医生与机械体跟随着她步行了一小段。由于执政官的到来实在令人猝不及防,医生们小心翼翼地彼此对视一眼,眸中都有着茫然。
  到达顶层唯一的一间病房门口时, 她们默契地停住脚步, 执政官独自推门进入。
  年轻的执政官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平淡得像是对外面热烈的氛围一无所知,聚集的人群不仅欢庆着凯勒布夫妇的死亡,也高声赞扬着执政官所做的决策、所拥有的魄力。
  在飞行艇上,露西拉曾告诫过她,她的姐姐收敛起了玩世不恭,低沉的声音中染上一丝焦虑, “卫木月死亡的消息扩散的速度要比我想象得快得多, 下面这些凑热闹的人群大多数都知道了,她没有经至高法庭审判, 却和她的丈夫死在了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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