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那是凛冬时期为数不多的希望。
  对于智者的身份,章凝无意打听。在基地多年受训,她自然拥有必要的敏感,知道不应该窥探自己无权知晓的秘密。
  她唯一在意的,只有这次神农架林区的行动。:
  一直忍到出门,她才开口说道:“你不能去。”
  陆霜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虽然我答应过你,但恐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我们能决定。”
  “我最多只能接受你留在城里接应,不要进山。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不能再以身犯险。”章凝坚持道。
  “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陆霜挥挥手,继而笑道。
  “为什么?”章凝不解。
  “别问,问就是习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入乡随俗?”
  “不知道。”
  “姐你行行好,给我点时间休养,”陆霜无奈扶额,“就算我不去,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我去解决。”
  他走到车边,假意趔趄一步,差点摔进雪堆。
  “哎哟——”陆霜眉头紧皱,伸手捂住膝盖关节。
  “怎么了?”
  “没事,旧疾复发。”他咬牙说道,“我们先回去吧。”
  章凝无奈,也不再多说。陆霜坐上副驾,让她开车。
  她没有看到,陆霜转开脸去,露出阴谋得逞的微笑。
  第89章 盛宴
  舱门关闭, 电子提示音也渐渐止歇。视野内一片雪白,只有冷硬的金属线条,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机器开始发出低鸣, 陆霜神态拘谨,坐在舱内座椅上竭力张嘴, 调整自己的耳压。
  如同飞机起飞急速跃升高度的前几秒,耳膜被逐渐升高的气压刺痛, 带来某种异样的不适感。
  像在百慕大时一样, 又缓缓沉入无边深海, 唤起熟悉的记忆。
  陆霜其实不喜欢水。
  他第一次游泳, 是被父亲带去的。彼时他才七八岁, 刚上小学没两年。他坐在成人泳池边的地板上, 脚丫探在温凉的水中, 踌躇着不敢下去。
  而后一股大力传来, 背后被他父亲踹了一脚。
  毫无意外地, 陆霜跌落入水。
  事实证明,传说中求生意志会让人本能地学会游泳这回事, 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冰冷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胸肺,令人窒息,涩痛的眼皮根本无法睁开, 像硌着砂砾般扎刺。
  幼小的孩童体会到的只有无边恐惧, 以及被亲情背叛的挫败感。
  水进入鼻腔, 又从嘴里被剧烈咳出, 却因张嘴而呛入更多的液体。
  他不但没有学会扑腾手脚,反而从此落下对水的心理恐惧。
  当最终被救生员从水里捞出来时, 他面对的只有父亲失望的眼神。
  “这孩子……”父亲叹息不止,“天赋终究还是有限。”
  他不明白, 父亲口中的天赋究竟需要多高。
  后来陆霜虽以正确的方式学会游泳,但游泳只是诸多这类遭遇的其中之一。
  几年后他曾经尝试过向父亲提起此事,对方只是摇摇头。
  “我不记得有过。”
  陆霜的情绪仿佛击向棉花的拳脚,无处可以着落。他最终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有再提过。
  说出去的话如果不被理解,便没有说的价值。
  这是他多年来的奉行准则。
  所以虚与委蛇的废话越来越多,发自真心的言语越来越少。
  陆霜白着一张脸,双眼紧闭,做出吞咽动作。听到舱内的电子仪器发出低沉微弱的震响,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抓住座椅的边缘。
  不知道章凝当初驾驶星舰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样,孤独而恐惧?
  不,她应该不会。
  正这样想着,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隔着衣服微微用力,似乎像某种宽慰。
  他睁开眼,章凝在他身边正襟危坐。
  她的眼神……看上去像……关切?
  “你脸色很难看,”章凝问道,“这种治疗让你的关节不舒服?”
  托智者的福,他们得以下榻西山疗养院,获得最好的医生诊治和疗养设备。
  因她也曾在深海中承受过巨大水压,医生建议她也同样接受高压舱治疗。尽管如此,为说服她一起进入舱内,陆霜没少费口舌。
  “我没事,”他摇摇头,“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章凝点点头,不再言语。
  他们仿佛两只被困住的小兽,只能关在这冰冷的白色牢笼中,不知所措,无处可逃。
  每天两次的高压舱治疗,规律而乏味,让人心生烦躁。
  她迫不及待想去探寻神农架的秘密,或许那里有她一直要找的东西,但现实情况却不允许。
  不同于陆霜的剧烈不适,章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在基地时,她曾经历过比这痛苦得多的大型离心机训练,模拟星舰降落时的超重环境,最初每次下机时都天旋地转,吐得不省人事。
  但时日一久,也就会渐渐习惯。
  就像她已经渐渐习惯陆霜的存在。
  但这种习惯,却反而引起内心* 的剧烈抗拒。
  “我答应陪你一起接受治疗,不是没有条件的,”她重申道,“我只需要艾沙和gareth参与行动,你留在北京。”
  “好好好,悉听尊便。”陆霜露出无奈的笑容,“他们在成都也同样死里逃生,被迫留在峨眉山休养,怎么没见你嫌弃他们?”
  章凝当他只是胡搅蛮缠的抱怨,选择不回答。
  电子提示音适时渐响,高压舱门自动开启。
  “恭喜两位完成全部治疗,”戴着口罩的白大褂态度谦和,“如果明天的检查结果没问题,就可以离开疗养院。”
  “谢谢您。”陆霜礼貌道谢,轻舒一口气。
  总算是熬过去。
  北方的天黑得早,两人走出楼门,已是暮色四沉。
  连日来的大雪终于有消停的迹象,路边积着厚厚的雪,脚踩上去咯吱作响。远山像边框嵌银的黑白版画,规划得横平竖直的城市在脚下蔓延,曳向暧昧不明的天际线。
  山下的人间中,火星盛放的庭燎与黑夜中张开的结彩遥遥相望,燃烧着流光溢彩的暖黄与朱红,偶尔还会传来金铁交击之声,很像某种刀剑类冷兵器。
  “那是什么?”章凝止步遥望城中,神情有点紧张。
  “这就是过年啊。”陆霜不以为意,笑答。
  正在此时,山下陡然绽开一声剧烈的爆炸,随即是尖锐的鸣响,直奔他们而来。
  “危险!”章凝立即伸手,揽住陆霜闪身退后。以雪堆为掩体,她警惕地握紧星蚀,摆出作战姿态。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陆霜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烟花。”
  “什么是烟花?”章凝问。
  “人类用来庆祝的一种造物。”
  他话音未落,空中猛然有什么东西爆响绽放,拖着五彩的曳尾,如同花瓣层叠盛开。
  随即更多的各色光点接踵而至,锐鸣不止。
  硝烟与火药的气味弥散,触响脑中的危险警报,章凝不由下意识后退一步。
  烟花升上山巅,近在眼前炸开,像繁盛的银花火树刺向夜空,又仿佛夏日的点点金色萤火,游弋飘摇。
  彩光不时变幻,将章凝的面目染上绯色,好似多了些人味儿。她一时放下心来,为这华丽图景所震撼,不由痴痴地站在原地。
  陆霜转眼,看见章凝的瞳孔乌黑深沉,倒映着一朵又一朵接连盛开的璀璨烟火,胜过她见过的任何一团宇宙星云。
  “烟花……”
  原来远在她的地球文明还没有覆灭时,人类以这样的方式庆祝新的一年来临。
  而那些人之中,或许就有她的祖先,他们体内流淌着一样的血脉,站在同样的位置,看过不同年月的烟火。
  “很美。”她沉默良久,喃喃道。
  “不光是烟火,春节期间城里还有灯会花市,”陆霜有点得意地介绍,“人们敲锣打鼓,走街串巷舞龙舞狮,举行各种表演。”
  原来她以为的冷兵器交锋,是某种乐器的声音。
  章凝似乎终于有点明白,陆霜写在卡片上的那首诗的意思。
  “地球是一个很大的星球,同为人类,各地的语言、文化和风俗习惯都不同,”陆霜感慨道,“也许大洋彼岸的迈阿密还在水深火热,但不会影响星球另一端的新年欢庆。”
  某种意义上,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不应该是这样,”章凝笃定地摇头,“在茫茫宇宙中,人类文明是共同体,星球毁灭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种族可以幸免于难。”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超前的觉悟,”陆霜说,“除我们脚下的土地以外,很多掌权者都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烟花渐渐止歇,山下的喧嚣和音乐复又被寒风隐隐卷上来,似乎很是热闹。
  陆霜痴痴望着她清冷的身影,蓦地心里一动,弯下腰去,抓住一捧积雪揉成团。他鬼使神差般地抬手,作势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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