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她想想,又补充道:“如果有我和陆霜在外围接应,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逃出生天。过去我们曾经无数次面对险境,身受重伤甚至濒死,却都能绝处逢生,这次一定也一样。临阵脱逃不是我的性格。”
章凝看看陆霜,又看看艾沙。他们各自的理由充分,她无法反驳。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是茫茫宇宙星河中孤身奋战的舵手。
“好,那话不多说,”她伸出手去,“开始准备吧。”
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温暖而有力,交付彼此的真心与性命。视频另一边的gareth也伸手过来,隔空加入。
“放心吧,万一出现任何问题,我会全力保护你们。”他安慰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章凝敏锐地反问。
gareth苦笑:“我是阿诺德安插多年的‘矛隼’,一旦知道我背叛,他不可能会放过我。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会有帮助你们逃生的机会。”
他没有丝毫犹豫,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gareth虽然年纪不算大,却一向寡言少语,保守如中年人。这是他第一次难得话多。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艾沙沉默片刻,抬头看向屏幕里的他,“从你主动暴露身份、掉包核心芯片的那一刻起,我几乎就不认识你了。”
gareth露出熟悉的微笑,低下头去,吸吸鼻子。
“你们知道,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成绩好,内向听话,社交能力平平,同学都叫我nerd、weirdo。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也假装自己很酷,不需要朋友。”
他笑得比哭难看:“所以少年时期,我就已经成为一名黑客,后来还因此从大学辍学。为什么不呢?在赛博世界为所欲为,冒犯权威与秩序,还不需要跟人打交道。我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
“不过认识你们之后,”他刻意回避镜头,掩盖眼中的感伤,“有时候我感觉,我也想有勇气……在现实中做点出格叛逆的事。”
“gareth……”仿佛嗅到某些不祥的意味,陆霜打断他,“你一直都是个勇敢的人,不需要证明。”
“你和章凝……都有想去寻求的答案,而只有我潜入基地给你们做内应,才可能达成目的,”他坚持继续说,“我早就做好一切准备。哪怕我因此而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艾沙眼角泛红,咬着唇角,离开摄像头的范围。
“对不起,”她低低地说,“我曾经对你有诸多误会。”
“没关系,这不都重要。”gareth立即回答道。
“我先撤,你们聊。”他看看外面,短促地说道,“如果没有异议,就按计划进行。”
挂断视频,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别这么丧!”陆霜看看左右,强行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就是个千灯会总部,我对他们的伎俩了如指掌!何况我们那么多次死里逃生,命硬得很,再加上我这个军师的运筹帷幄,不可能有问题!”
艾沙重重地点点头:“我们一定都会活下来的。”
陆霜重新梳理一遍计划,确保各环节无误,才将白纸拈起来,用打火机点燃销毁。
火舌舔舐纸上的惊天冒险计划,纸张边缘迅速变黑、卷曲,直至落入墙边的壁炉,了无痕迹。
窗外的雪还在下,暖气熏得人头脑发胀。
艾沙捂嘴打个哈欠,站起身来。看向墙上的挂钟,她惊觉道:“一点了。”
“明天凌晨开始行动,抓紧时间养精蓄锐,”陆霜说,“睡醒之后,我们就得开始筹备。”
“那我先说晚安,”艾沙困倦地挥挥手,推开相邻卧室的房门,“我时差还没倒过来。”
章凝起身也要走,陆霜如梦初醒般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还有事?”她回头问。
没来由地,陆霜有点结巴:“你……你睡得着么?”
再过十几个小时,他们就要踏入未知的战场,以身入虎穴,只为探寻真相,完成最终的任务。每个人都知道,即便能成功,生还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章凝笑笑反问:“你睡不着?”
陆霜冷不丁被戳穿,干脆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发出邀请:“喝点?”
这是最后的挣扎。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心底隐约涌起绝望的兴奋。说不清是因为大战在即,还是由于某些隐秘的躁动。
章凝少见地没有拒绝:“自从上次那个……哦,过年,确实再没碰过。”
地外基地没有酒。一切非生存必须的需求甚至享受,在流亡者眼里都是罪恶。
“酒是个好东西。”她坐回来,“能睡得好一些,不会做梦。”
房间里有酒店配备的泥煤威士忌。浑圆的冰球撞入杯壁,琥珀色的酒液流淌倾泻,声音清脆悦耳,浓郁的酒香四溢。
“苏格兰高地进口,好酒。”陆霜嗅一嗅,赞叹道,“敬我们的行动。”
他举杯。
“一切顺利。”章凝点点头。
窗外寒风肆虐,室内暖气氤氲,熏人欲醉。两人陷在松软的沙发里,相对而坐,享受难得属于普通人的静谧。
“其实我以前很喜欢冰岛,”陆霜一口喝下去一半,冰冷的酒液流过喉咙,熟悉的气息让他有些感慨,“风景美,人少,安静,酒好喝。”
章凝若有所思地赞同:“在另外那个地球,北欧也是人类文明最后沦陷之地。”
“这里的确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说,“不然也不会有人类基因种子库,和千灯会那该死的总部。”
陆霜惬意地舒展身体,喝尽杯中酒。自从上次在诺亚方舟的隔舱坦白一切,他已经不再有任何心理包袱。不过自那之后,他们也没有机会独处,更遑论像这样无目的地闲聊。
“我曾经想死在北欧。度过一个荒唐无稽的无尽白日,再在漫长的极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他继续说,“这样才不算虚度生命。”
“有机会的话……”
幽默的是,现在就是他的机会。
话题戛然而止。没有明天的人似乎不适合展望未来。
陆霜沉默地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
杯中的冰块渐渐融化,酒液从冰凉变为温润,似乎喉咙的接受度也能更高一些,麻痹对数量的感知。
他一向酒量很好。
“陆霜。”
“嗯?”他抬起沉重的双眼。
“你知道明天我们还有事要做吧?”章凝的面部在他的视野里有些模糊,但担忧的神色仍然很清晰。
“我知道。”
“你是害怕吗?”
陆霜摇摇头,思维仿佛变得迟钝。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我从来不怕死。我怕一无所知。”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有很多一生也无法参透的问题。
比如母亲为什么离开,而他的父亲,对他的所有交流都是祈使句,从始至终都像一个严厉的感叹号。
比如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究竟经历过什么,智商退化为孩童,一问三不知。
比如坐在对面的女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因为一无所知,他才会孜孜不倦地上下求索,探寻答案。
如果生命只剩下二十四个小时,你会想去做什么?
陆霜只知道,有些问题如果不现在问,他会含恨而终。
“你还好吗?”章凝的脸在眼前放大。
由于她体内注射的针剂,酒精不会造成严重影响,她始终能保持清醒。
一如绝大多数时候那样。
陆霜苦笑,挫败而自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因酒精上涌,一阵晕眩攻击中枢神经,令眼前的一切扭曲模糊。
北欧的冬季来得早,窗外早已漆黑一片。温暖的房间里,灯光流溢,火星四散,琥珀色的酒液仿佛失去重力,一滴滴如晶莹璀璨的露珠,晃晃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而在颠倒混乱的世界一切不稳定里,唯有她的身影恒常如一。
“章……”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跌跌撞撞地倒下去。
他酒量向来很好,章凝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才堪堪避免他的头跟地毯亲密接触。
“这可不像你。”她嘀咕着,将男人放倒回沙发上。
却被身下的陆霜反抓住胳膊。不设防的她跟着跌落,扑在沙发扶手上。
两人的距离从未如此近过。章凝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剧烈如擂鼓。
“放手——”她想爬起身,却暂时无处借力。
半是惊恐半是好奇地,她抬眼望向对方。
平心而论,陆霜有一张惹人犯罪的脸。他眼角飞红,双目微睁,长长的睫毛扫在下眼睑,灯光辉映下,仿佛某种鸟兽的斑斓尾羽。
陆霜收紧臂弯,将她紧紧圈在怀里,死也不放手。一直在她面前被小心收敛的攻击性借题发挥,从人畜无害的面具下探出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