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星舰舵手,也不免脸色瞬变。
窗外已经根本看不见参宿四。视野所及,只有业火般的红色,夹杂着子弹般高速袭来的黑色气团。
星舰正在被难以抵御的恒星引力,拉到正在爆发的超新星外围。
显然,参宿四属于后一种情况。它的核心区域正在形成黑洞。
剧烈的电磁风暴使星舰一切设施失灵,而引力又将它拉近中心的黑洞区域。
完美的死局。
章凝咬紧牙关,心底一片冰凉。
人类的科技与个体的智慧在宇宙面前渺小如蝼蚁。
她也曾执行过近地勘察的飞行任务,经常路过参宿四。出发之前,她并未想到过这是有去无回的旅程。
黑洞吞噬万物,接近它的任何物质都将在瞬间被分解为量子态,连光都无法从中逃逸。别说一架星舰,就连质量相当于数百个太阳的恒星都能在千分之一秒间被吞噬殆尽。
“轰!”
一股剧烈的热浪迎面扑来。
黑色气团正面撞上舷窗,随即炸开。电磁能量碎片飞溅如流矢,光芒灼目,有十几秒,章凝的视觉被剥夺,什么都看不见。
坚固的星舰外壳终于不堪重负,全面崩坏,空气在千万分之一秒内飞速流失逃逸。
章凝立即扣上头罩,开启氧气输送。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多受一刻死神的折磨而已。
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从宇航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录音器。
朴素的银灰色外壳,古早的oled屏幕,没有任何地外科技的痕迹。
这是父母从遥远的地球上带来的,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章络音和章东海都是优秀的科学家,科研工作的特殊性导致不能经常陪伴唯一的女儿。他们告诉她,如果想和他们说话,可以用它录下来。
幼时每天父母深夜回到家时,她都已经睡下。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摸进房间,找到录音器,回放她的问题,并录下回复,第二天她起床时便可以听到。
这是他们不得不延时的爱意。
而今,也是章凝命悬一线,用黑洞的史瓦西半径做赌注,不得不延时的爱意。
视觉尚未恢复,她熟练地摸到录音键。金属的触感微凉粗粝,跟童年时一模一样,令她意外安心。
“我是雷柏星地外幸存者基地,星舰‘飞鸢’号舵手,一级上校章凝。2315年5月17日,我驾驶星舰搭载夸克弹,前往地球执行投弹任务。现因遭遇猎户座α星超新星爆发,已经无法返航。我重复一遍,已经无法返航!”
她艰难地吞咽口水,感受到面罩中的空气正在迅速干涸。生理性的泪水如同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失去重力的空间内旋转飞舞。
“章络音,章东海。”
“爸,妈,阿凝爱你们。”
参宿四这一次的爆发,导致连续数百年不断向外喷射的电磁风暴。剧烈的电磁粒子席卷附近的所有星系,最终形成一个直径达太阳数十倍的黑洞。
从雷柏星通往地球的航道被毁,地外基地的幸存者不得不重新探出一条新的航道。
对于人类而言,再次回到参宿四也已是几千年后的事。
在本次任务中牺牲的章凝,作为基地军队中唯一的女性,亦是凭借自身的优秀立于巅峰的成员,永远地留在无尽的黑暗和永生的寂静中,从此化为宇宙尘埃,再无踪迹。
黑洞是她的碑铭,无尽星河是她的坟墓。
一级上校章凝,生于2290年11月26日,卒于2315年5月17日,时年25岁。
为铭记她的牺牲,地外基地议会通过决议,将每年的这一日定为公祭日,以纪念从太阳系逃亡至幸存者基地的茫茫旅程中,所有为人类文明的存续而付出生命的人们。
生死劫灭,不过回归来处。
而在另一个宇宙的一隅,一颗绿色、蓝色与白色交织,孕育生命与希望的星球正静静悬停在无尽的黑暗太空中。
在它围绕恒星的公转轨道上,一枚小小的卫星正温柔地围绕它公转。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但少有人知的是,月球从来只向地球展露出它的其中一侧脸颊,另一侧则羞答答地藏在背面,人类始终未能窥探它的全貌。
在时空中的某一瞬,月背的无垠黑暗中,忽地有一缕火红的流光悠悠亮起。
伴随裹挟而来的高速电磁粒子,“飞鸢”号庞大的星舰躯体陡然从虚空中冲出,径直一头栽进环形山的石壤中。
经过超新星爆发的洗礼,原本崭新闪亮的星舰早已解体,外壳四分五裂,仅能勉强维持着框架的形状,而后舱载物则早已不翼而飞。
驾驶舱控制椅下,一位身着宇航服的年轻女性静静躺在地板上。她的右手被安全带牢牢束缚住,才得以留在舱内。
因受到剧烈撞击,她的另一只手已几乎支离破碎。然而僵硬的掌心中,仍紧紧抓着一只属于遥远地球文明的录音器。
所剩不多的电量反复播放,混杂着背后惊心动魄的噪音,是她延时的爱意告白。
“章络音,章东海。”
“爸,妈,阿凝爱你们。”
第162章 于澜静处
五月中下旬, 上海即将入夏。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间,白日的暑气渐渐散去,晚风送来些微凉意。
外滩的大街人来人往, 汽车堵成长龙,人行横道的提示音聒噪嘈杂。
临江观景长廊上人潮汹涌, 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形形色色的游客相互穿插, 仿佛城市心脏处精密咬合的齿轮。
跟以往的任何一天似乎没有不同。
章凝独自站在江边, 晚潮夹带暮色侵袭她的后背, 未经烫染的长直发在风中微微拂扬。她穿一件简单的白t, 外套搭在臂弯还没穿, 牛仔裤, 帆布鞋, 典型的学生打扮。
“喏——”章玫提着咖啡纸袋, 游刃有余地穿过人群, “渴吗?喝点东西。”
跟妹妹的打扮不同,她一身奢牌贵妇衣裙, 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卷长发,妆容细致,走路步步生香。
章凝看向她递过来的冰美式, 没说话。
她正在月经期。姐姐是知道的。
章玫没等她伸手来接, 径直塞她手里, 像是甩脱某种累赘。
她腾出手来, 将吸管插入自己的杯中,长吸一口咖啡, 享受冰爽的口感在嘴里爆炸。
章凝杵在原地。小腹仍在隐隐作痛,凉意透过塑料杯壁递到手上, 像徒手握着一块同体积的寒冰。指节缓缓僵硬,章凝不得不换到另一只手。
章玫抬眼:“怎么不喝?”
章凝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姐,怎么今天想起叫我到外滩玩?”
章玫微微一怔,笑着说:“这不是想着你来上海这么久,也没出来玩过,正好最近有空……”
状似亲昵地拽过妹妹的胳膊,她的语气不容拒绝:“走,姐姐带你去夜游黄浦江!”
章凝欲言又止,咽下心底的不适。
光流影动,人群熙攘,章玫一心拉着妹妹向观光船港口走,她只得狼狈地左支右绌,避让迎面而来的游客。
章玫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次。
平心而论,从记事起,两姐妹的关系不算差。她们虽然出生在苏州乡下,毕竟也是江浙沪地区,跟国内其他地方的农村比起来,生活还是宽裕很多,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章玫出生于1985年,本是家中独女。那时人口政策严格,父母也负担不起,没有生二胎的想法。
但没想到五年后,章络音突然发现自己怀孕,由于生一胎时落下隐疾,只能遵医嘱生下来。
所以章凝的出生,本是一个意外。
跟开朗外向的姐姐不同,章凝性情内敛,寡言少语,小时候没少受同龄孩子欺负,几次都靠章玫保护撑腰。
但她虽不善与人交际,却意外地能沉下心学习。
章玫在普通高中里叛逆地翻墙早恋时,妹妹的初中成绩则在县里名列前茅,深受长辈喜爱。章家父母收入普通,面对章玫提出想学艺术考大学的要求,自然没有答应。
几年后,章玫勉强才从大专毕业。但她凭借姣好的容貌和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只身闯上海,当上奢侈品牌的sa(柜姐),得以结识她后来成为跨国集团总裁的老公,彻底跻身上流贵妇圈。
而章凝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高考照常发挥,加上竞赛加分,顺利收到交大理工科的通知书。
出身苏州农村的姐妹俩命运在繁华的大上海再次交汇。
章玫通过婚姻完成阶级跃升后,除定期给钱外,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来往都不多,显得神神秘秘。
这是章凝来到上海的第二年,她才接到姐姐的电话,邀请自己出来玩。
“怎么样?好看吧?”
章玫站到妹妹身边,语气有几分自得。
章凝站在顶层甲板的护栏处,脚下波澜迭起,白浪堆雪。游船缓缓滑过黄浦江面,两岸流光溢彩,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光竞相闪耀,令人眼花缭乱。船上放着正流行的欧美电音舞曲,衬着繁华夜景正是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