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萧景姝哭得眼眶通红:“可是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七娘为何要认这个父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七娘就不能认先生当爹爹么……”
公仪仇觉得荒谬。他不过才二十有五,许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尚未成亲,怎会有一个将近十岁的女儿?
他伸出手,慢慢掐在了萧景姝细弱的脖颈上:“忘了先生教过你什么了?你身上流着卫氏的血,若不想做卫庆的女儿,只有去死这一条路。七娘是不想活着了么?”
她终究不想死,而公仪仇也不想让她如今去死。
自此以后她愈发听话,只在要留下那个苗女时忤逆了他一次,可却因此更加贴心。
公仪仇用汤匙搅动着萧景姝刚学会的药粥,心道,不成器。
她头一次主动开口说想学些什么,他以为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没想到竟是学厨艺——献媚的伎俩。
也就这点出息了。还在自己数年来布下的闲子足够多,少她一个也碍不了事。
公仪仇最初抱着她日后可能会有用的心思养大了她,谁料真养大后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她,也不耗费心思给她找什么去处,只这般一日一日过下去。
直到萧景姝快要及笄时,公仪仇手底下一个人含蓄问了一句:“那位娘子也要成人了,先生打算如何安置她?”
无论是想把她扔出去成家还是立业,都已经到年纪了。
公仪仇皱眉道:“暂且留着罢,她实在不堪大用。”
而后他感觉下属的目光染上了困惑,似是在问既没有用处,那为何要留着她。
一个带不来好处的仇人之女,不赶紧杀了解气,难道还要养着费米么?
公仪仇内心深处有着和他同样的不解,于是再一次于心底质问自己,为何如此?
是因为浇灌了不少精力进去,觉得直接杀了太过可惜么?
还是说……已经动不了手了?
他因后一个猜测毛骨悚然,顷刻间决定要把她丢出去,做一个挑起天下纷争的饵。
……最好能够死在外面,无需脏了他的手。
只是公仪仇没想到,事情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在怀疑萧景姝或许是主动逃脱时,他心中是被背叛的愤怒,想出了千百种抓她回来后折磨她的法子。可那愤怒在得知她主动回来、自己应当是误会她了以后,又缓慢平息下去。
然而她还是没有死。回来后又挨了打,冻着病着跪了一夜,依旧熬下来了。
或许不该那么早叫大夫,让她多在那冷冰冰的地上躺一会儿,便能如愿死掉。
既然活下来了,就暂且顺其自然罢。
——可这个顺其自然里,绝没有把她嫁给谁这一项!公仪仇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回忆起李顺与萧景姝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到他们都说过的字条。李顺收到字条的那一夜,卫觊正在剑南节帅府宴饮,在那之前,他见过阿泯。
阿泯在剑南那么久,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而他又告知了卫觊多少?
以及……
七娘,是不是也对他隐瞒了什么?
……
萧不言带了一队兵马回金陵。
待他到时,山南西道已经差不多打下来了。照先前的安排,地方几乎全归了剑南,而西北得了此行三倍军资的酬劳。
剑南可真是富得流油。
中和帝虽不省人事,但朝会却依旧照例开,只不过最上首的龙椅上少个人而已。
因着近日的战事,朝堂上成日比鸭子圈里还要吵,半月内光是打架就打了三次。今日眼见又有人要撸袖子动手,却在听见殿外太监的通传声时住了手。
是萧不言来了。
因赶着进宫,他并未换朝服,只着玄色麒麟纹圆领袍配同色大氅,在一堆朱袍紫衣里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如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人不知萧不言死了未婚妻,见他的第一眼都忍不住去打量他的脸色。
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哀恸,他面色相较以往苍白了许多,而且看着更冷了。
以往的冷,是一股漠然与目中无人的傲慢,如今的冷却是压抑着烦恼的阴鸷。倘若谁敢在这时候惹他,要挨的估计便不是笏板,而是他那把名动天下的“不血刃”了。
刘忠嗣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他是个能担大用的,却不曾想竟因一个女子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萧不言的品阶高,站得离刘忠嗣并不远,无需特意提高声音便能将彼此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刘忠嗣缓缓开口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殿中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文武之首的二人对峙。
萧不言声音里像浸了一层寒霜:“这话不应该是我问刘相公么?”
他曾经对这位扛起朝事的国之肱骨有过钦佩,如今只觉得他愚忠且糊涂。
“我不否认派死士去剑南是想杀人,可却从未想过杀你的未婚妻子。”大庭广众之下,刘忠嗣毫不掩饰自己并不光彩的行径,“可如今死的到底是谁,也不过是剑南一面之词罢了,你就不是她们在做局骗你借你的势么?”
此事疑点着实太多,若非他没有亲眼得见,断断不会让剑南那群女人的言辞占上风。
不远处的卫觊咳了两声提醒道:“照本王当日亲眼所见,人的确是没了的。”
刘忠嗣恍若未闻,继续对萧不言道:“你便没想过心上人为何恰巧是辛随的学生?剑南是辛随从她亡夫手上得来的,你就不怕那她那学生接近你是打着同样的主意?”
知晓一切的卫觊唇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老师可真是不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剑南,竟能说出这种话来,想来萧不言也会觉得很荒谬。
果不其然,他看到萧不言唇角勾出个讥讽的笑。
“从一开始,便是我蓄谋接近的她。”萧不言冷声道,“你也无需往她身上栽什么红颜祸水的罪名,我这次站在剑南那边,只是因为看不惯尔等行事罢了。”
因为些捕风捉影无伤大雅的事,便要起内乱——山南的兵没有血性却又后台,剑南的兵虽有些能耐可到底偏居一隅。他若不插上一脚,这场仗不知会打到什么时候。
剑南可是还有边境要守的!
他们谁也没有提无令动兵的事,毕竟这个错细究下来谁也逃不掉。
刘忠嗣如今只确认了一点,萧不言并未因私情站在剑南那边,他只站自己的道理。
这样的人最难完全拉拢。
朝会终究在几位大员针锋相对无果后散了。
萧不言并没有回自己的侯府,而是先去宫城附近赵氏的酒楼里赴卫觊的宴饮。
“你要定亲?”萧不言如今听见成亲之类的事便忍不住皱眉,“这般仓促……陛下终于要不好了?”
依照旧例,若近亲宗室在国丧之前便定了亲事,只需如寻常百姓一般服丧百日便可自行嫁娶,不过要从简,否则便要等上三年。
“不过是用药吊着一口气罢了。”卫觊道,“近日我定下了几家的娘子相看,其中一位是萧氏七娘,所以来问问你的意思。”
他明白萧不言为何遮掩身份——倘若陛下与刘忠嗣知晓他是陆琼之子,是断断不会让他染指军权的。
到底是对不住陆氏,做不到问心无愧。
七娘……
萧不言眼前有些恍惚,先是忆起皎皎娇声戏弄他道“兄长不认得七娘了么”,又想起十几年前抱过的那小小的一团。
“我是我,萧氏是萧氏。”萧不言灌了自己一杯酒,嗓音微哑,“你们自行商议便是。”
卫觊看着他一杯接一杯饮酒的模样,心中微叹一声。
本就是互不知晓身份时阴差阳错的一段情,还是早断为妙。
这不仅对他们彼此好,对自己也好。
卫觊心道,虽说萧不言不贪权,七娘也说绝不会生育子嗣,可若他们二人真在一处了,自己还是会忧心啊。
这可是两个稍微起一点不臣之心便能引得天翻地覆的人。
话说回来,七娘如今,也该快到金陵了罢?
……
从琅琊动身时,钟越并没有告知萧景姝此行的缘由是什么,只说公仪仇要见她。
不过萧景姝从同行的萧二老爷对她热络的态度上察觉到了什么。
应当是卫觊那边有消息了。
萧二老爷不过与他们同行半程,待与他分别后,钟越便命车马加快了速度,很快便到了栖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