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脸可以易容,可她断然不可能精细到身上每一处都做了遮掩,除去手、耳,还有什么细节值得他用来比对?
萧不言脑中骤然浮现夏夜柔风中,她微敞的中衣领口之下若隐若现的一颗红痣。
如此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缓缓向萧景姝颈间的锦被探了过去。
只要轻轻拉下半尺,就足以看到……
可在碰到锦被时,他的手却被萧景姝曲起放在面前的那只右手轻轻握住了。
萧不言的身子陡然僵住。
下一瞬,他听到面前人带着哭腔唤道:“阿娘——”
萧景姝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
梦境一层叠着一层,有时是小时候,有时是如今,有时是在琅琊,有时又回到了剑南……
半梦半醒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皎皎。
是谁?是阿娘么?
先生马上就要带自己去见阿娘了,所以自己才会梦见阿娘么?
梦境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她午睡之时觉到了冷,闭着眼睛胡乱摸,却怎么也找不到被子。
而后阿娘走了过来,很轻柔地将被她踢到床尾的被子拉了过来,又掖了掖她脖颈边的被角。
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丝祈盼,下一瞬她果然感觉有只手放到了颈边的被褥上——是阿娘无疑了!
萧景姝抬起手,握住了“阿娘”微凉的手指。那些繁杂的梦境登时化为了泡沫,柔软甜蜜的睡意彻底吞没了她整个人。
萧不言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也不动。
所以她今日哭,是因为想念她的阿娘了么?
想念,想念。
这两个字化作千丝万缕的细线,捆住了他的手,让他再也无法挣开她拉下锦被了。
萧不言痛苦地用目光描摹着她身上每一处相似又熟悉的地方,心道,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她握着他的手于恬然睡梦中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借着她的貌清醒又煎熬地想念他的皎皎。
暂且不去考虑什么真与假,就这样沉溺在这一刻的想念中罢。
七娘……萧不言心道,倘若你真的只是七娘,还请你能看在今夜得了一场好梦的份上,宽恕我的冒犯。
不知这样凝滞了多久,久到有一丝亮色从窗纸中透出来,他才收回了早已僵硬无比的手指。
床榻上的小娘子手中失去了抓握的东西,下意识伸手去寻,眉眼间也浮现出不安,似乎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萧不言眼疾手快地将一只被角塞进了她手中,她紧紧握住,而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
萧不言的目光却落在了她因乱动而从滑落的中衣衣袖里露出的一截小臂之上。
沿着青色脉络,有些极其细微的红色小点,非目力超群之人不能见。
这是……被针扎的?
……
萧景姝没有想到自己晨起后,会看到站在自己院子外的萧不言。
他来了不知多久了,纸伞之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眉上也凝住了细碎雪花。
她看到他心里便止不住地发慌,可还是对侍女道:“快将长兄请进来。”
长兄……是,萧不言,你如今要做好这个长兄。
无论她到底是谁,如今她在世人眼中已有婚约再身,再胡乱纠缠,收到口诛笔伐的也一定是她。
暂且忍着,忍到将一切事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明明她的手臂被层层叠叠的衣袖盖住了,可那些细密的红点却仍在眼前萦绕不去。萧不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及这件事。
毕竟他如今只是一个同她“不熟”的长兄,该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看到了她的手臂?直接问她缘由,她又会真的好好答么?
一个大户人家的娘子身上,怎么会有针扎过的印记?是被谁欺负了么?
萧不言想得心烦意乱,干脆利落地开口问道:“你缺不缺护卫?”
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让人护好她就是了。
萧景姝不知他因何问起这个,只干巴巴道:“多谢长兄好意,七娘不缺护卫——父亲,还有郡王,都给了我几个人用。”
只是她一个都不敢放心用就是了。
也是,她这么要紧的身份,怎么可能会缺他那两个人用。
萧不言沉默片刻,又道:“金陵城不太平,护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须得时刻注意自身安危。”
他似是有些许犹豫,可最终还是从怀中拿出了那个早就做好了的镯子。
“此物,暂且借与你防身。”
第58章 下迷药 自己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么能……
乌黑的镯子沉沉套在细白的腕间,明明镯子看着很是纤细,却足足有两条翡翠镯那么重。
想来也是用打造不血刃的陨铁雕琢而成的。
至于模样么……
乌梢正盘在她小臂上,时不时用尾巴尖扒拉一下同自己长得像极了的镯子,瞧着颇为愉悦。
倘若没有假死脱身,这东西应当早属于自己了罢。
可如今么,只是“借”她防身。
萧景姝叹了口气,将取出的玄铁针抹上了些用花粉自制的迷药,而后又将针塞回了手镯中。
而后她又唤道:“小桃,将我那只百花酿的香囊取来。”
公仪仇说今日带她去见阿娘,她要做好准备。
一直临近黄昏,今日还未在萧景姝眼前露过面的谷雨才面无表情地出现,还带了一身粗布衣裳:“娘子换上罢。”
萧景姝依言照做,又趁着谷雨不注意将香囊塞进了怀里。
在太阳落山前,李顺带着她们出了城,与此同时,卫觊的影卫也悄悄跟了上来。
只是萧景姝未曾想到,他们会在城外一家极其偏僻的客栈停住。
“韦夫人就在二楼客房里住着。”李顺道,“娘子请罢。”
这客栈应当被公仪仇的人包下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萧景姝,谷雨也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可萧景姝却丝毫不在乎了。
她只想赶快见到阿娘。
她只想从阿娘的眼神中确认,自己的回来是值得的。
韦蕴才用完素斋不久,正靠在榻上读经书。在听到侍女告知“七娘子来看您了”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谁。
是她的女儿,是她的……皎皎。
她面上是一片毫无触动的漠然,心却微微抽痛起来。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疯过。
在宫里那么多年她都没有疯,被关在皇陵里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觉得厌倦。世人将祸国妖妃的名头扣在她身上,逼着隆庆帝在弃都南下前杀了他,可他居然下不了手,只是“念及旧情”将她一个活人关进皇陵自生自灭。
她厌倦这种故作深情,不给吃食把她一个人扔进皇陵,难道不是比直接杀了她更残忍么?
其实韦蕴并不怕死,如今没了宫女监视制止,她可以一头撞死在皇陵的石柱上,可是她犹豫了。
因为她有了身孕。
这属实是个意外。韦蕴一直不想替隆庆帝绵延子嗣,是以一直托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恪敬公主帮忙捎带避子的药物,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怀孕了。
来诊脉的太医与恪敬公主交好,替她将消息瞒了下去,还未等她下定决心打掉这个孩子,她便被关进了皇陵。
在这寂寂无人的陵寝中,韦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于心跳,可却清楚地知道腹中还有另一个小小的、未成形的生命。
是隆庆帝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她在这世间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韦蕴后悔了。
她不该在被关进皇陵前不发一言的,她应该告知隆庆帝自己有了身孕,那样她至少能活到将孩子生下来。
她的孩子,还未看这世间一眼,便要同她一起死在这陵寝中了么?
韦蕴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只记得在听到陵寝石门打开时那一瞬的狂喜。可在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刻,她的血又顷刻间凉了下去。
领头的那个少年,即便断了腿,即便沾了满身的血污瘦得脱了形,可她还是认出他是陆氏的小郎君陆瑾!
他如今怕是恨极了卫氏,倘若知道了自己腹中怀有子嗣……
果不其然,陆瑾见到她时面上并无什么嫌恶之色,还命随行的大夫给她诊了诊脉。在听大夫说她已怀有几月的身孕时,神情却古怪极了。
甚至有那么一丝残忍的灼热。
被送到琅琊养胎后的每一天,韦蕴都无比地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