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汪常青
  绝笔。
  ……
  徐芃敏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了上面,她的双手颤抖,连嘴唇都忍不住抖动起来。
  为什么……
  上天要这么残忍,将她在意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走?
  汪常青的母亲几乎哭死了过去,徐芃敏连安慰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要强撑着去安慰别人。
  “孩子……我的孩子……”她良善了一生的婆母捶胸顿足道,“傻孩子,怎么不知道躲啊……”
  听到这句话,徐芃敏终于撑不住了,她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大夫把脉,她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拉着大夫的手,问她腹中的孩子怎么样了。大夫却摇了摇头说:之前误诊了,她只是肠胃不适,并不是怀孕。
  原来到头来,她竟连一个孩子都没给他留下。
  “敏敏……”景暄和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她,“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徐芃敏红着眼望着景暄和,道:“景姐姐,你知道吗?昨日我去都察院帮相公收拾遗物,他的同僚交给了我一本日志,是相公的,他们说,他每日都会写一篇日志,记录当日办公的所思所获。他的同僚们都说,他们以后也会开始写日志,就像帮他把他的那份也写了一般。”
  景暄和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拍着徐芃敏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敏敏,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要回汪大人的尸身。”很久之后,景暄和终于说。
  她的目光隐忍,深深地望了一眼吊在城头的汪常青。
  *
  这天傍晚,景暄和独自站在顺天府的永定河边,看着河水奔腾而去,滔滔不绝,她的心也像被河水打湿了。
  不知站了多久,身边来了一个人。
  是万灵安。
  景暄和仰头,望着天空,嘴角仿佛带着一痕若有似无微笑:“我第一次见到他,顺天府的天空就是这般的颜色。”
  万灵安也抬头望向了那天空。
  景暄和像是和他说,又像是和自己说:“那个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时辰,天空风起云涌,色彩变换,当太阳完全下沉的时候,天空的余晖还未散尽,实在是极美的傍晚,只可惜物是人非……”
  景暄和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忘记与汪常青的初遇。
  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愣头青般的士子,还记得他说,他会以于景涟大人为榜样,做个为国尽忠、为民谋福祉的人。
  如今,他真正地做到了。他的死激起了文官的愤慨,雪片一般弹劾黎振的奏折飞入了皇宫之中。
  可是,那个温文可亲,旷达博学的汪常青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明日想入宫,黎振那么多天不松口,就是等着我们去求他。我自然不会如他的心意,可是,汪大人不能再被他这样折辱了,这对他不公平。”
  景暄和的语气带着一分怅然,她本以为万灵安会劝阻她,会和她分析其中的危险,可他却微微一笑,道:“既然决定了的事,就去做吧,只要无悔便好。”
  景暄和不由得望向他的眸子,明明还是那么深邃的双眸,她却觉得这眸中不再有一丝神秘。他们的心贴得很近,是从未有过的近。
  他到底是懂她的,这样便很好了。
  万灵安手中提着一壶酒,他倒了一杯给景暄和,自己也留了一杯。
  “故人已逝,我们敬他一杯吧。”万灵安举起酒杯道。
  景暄和点头,说了声“好”。
  二人并肩而立,将酒撒入了江中。
  敬汪常青!
  敬全天下最好的,汪常青!
  *
  第二天,景暄和在宫人的引领下进入了紫禁城,御花园中,黎振站在亭子中赏景,昨日下了一场雪,四周皆是银装素裹的白,唯有黎振的绯衣仿佛雪地中惊心动魄的一抹血色。
  “我们又见面了。”黎振望向她的目光并没有惊讶,反而是早就猜到了的笃定。
  他本以为她看他的目光会带着恨,可奇怪的是,景暄和眼中却是幽深古井般的平静。
  景暄和只是朝他施了一礼,抬眸,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
  “你不怕我?”黎振竟不习惯她这种干净明亮的目光,仿佛能荡涤世间一切的污浊,而他就是污浊本身,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倒宁愿她恨他。
  “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她冷冷道。
  “可怜?”黎振勾唇一笑,“看来你去西域一趟,也没有多大长进嘛,看人还是那么不准。你真的明白我吗?不要装出这种自以为很懂我的样子。”
  景暄和缓缓道:“我已经看明白了你,更看清了你与怀献太子的故事。”
  黎振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冷,庭角冰雪消融,滴下了一滴雪水,落在了他的脚边。
  第197章 帝国丧钟 “如果你跪下来求我,我可以……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黎振的神色讳莫如深,满园的雪色映衬得他的面容愈发苍白。
  景暄和的目光落到远处湖心的一株水杉上,缓缓道:“你与怀献太子,便是天才与庸人的故事。从怀献的视角来看,庸人虽然有高高在上的权力,可他的心已经被天才压制得太久了。可怕的是,这个天才还是身份远低于自己的奴婢。
  这时候,庸人除了用权势压制住天才,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他能够打击天才的自信,让天才在所有人面前丢脸,失去尊严,可是即使这样,天才还是天才,庸人怎么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景暄和兀自说道:“天才越耀眼,庸人就越嫉恨,即使天才寂寂无名,不被人所知晓。庸人的内心很不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全是靠天才得到的——就像寄生的关系,他杀不了天才,可是看到天才的光芒,又很难受。一旦天才觉醒了,或者用另一个词,黑化了,这个庸人将永远不是天才的对手。
  天才给了庸人致命一击作为报复,而他也用自己的手段,逃出了困住他翅膀的牢笼。那时的他,一心只想逃出紫禁城,他受够了紫禁城里噤若寒蝉的生活,在外面,他终于得到了自由……”
  黎振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景暄和却声音清冷道:“黎振,这就是你和怀献太子的故事吧……后来,你一直在伪装自己,在顺天府衙门,你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又呆又傻、毫不起眼的小吏,因为你知道,慧极必伤。
  在紫禁城,你已经因为你的聪明受过太多的磋磨,那么,还不如归于平凡。笨蛋要装聪明人可能很难,可是聪明人要装成笨蛋简直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了。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黎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说:“景大人,你的故事说得很不错,只可惜,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景暄和耸了耸肩,“你我心知肚明,又何须再多说?我只希望,你不要被人利用了,你知道我在西域发现什么了吗?”
  她将袖中的玉佩拿出,“当年怀献太子将你吊在树上羞辱,也许少不了这人的怂恿,你一直以为怀献之死只是你做的,可是,你真的以为自己做的事天衣无缝吗?这人将当年太医院的太医们捂住了嘴,你才有机会一直下那种慢性毒药,否则,你怎会得逞?”
  黎振一眼就望到了玉佩上的“淑”字。雪越下越大,过往的回忆像纷繁的雪花涌上心头。怪不得,当年的事会那么顺遂,原来一直有双看不见的黑手在推着他前进,一步一步的,将他推入了悬崖边缘。
  可是,既然已经在悬崖边缘,就不能回头,若是意志不坚定,也许即刻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黎振负手道:“她利用我,说明我还有被利用的价值。你以为我会恨她吗?不,我还要感谢她呢,恰恰是因为她,我才能看清怀献太子的真面目,否则直至今日,我还不过是他的影子罢了。如果一直当他的影子,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紫禁城,修罗场,谁不是互相利用呢?”
  景暄和没想到黎振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走近他一步,“可是这样,你真的快乐吗?”
  “你还是那么天真,快乐对我而言,不过是人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了。”黎振的目光染上了阴郁,“你知道我小时候一直有个什么梦想吗?我想青史留名,想让我的名字留在史书上面,被后人传颂。
  可是,历史留给小人物的缝隙太少了,我深知,它已经将我放弃。那时,我成了宫里最低等的太监,一定完成不了小时候的宏愿,做到名垂青史了。可是,难道我就要去死吗?历史放弃了我,可是,我不能放弃我自己啊。”
  他的脸色微微涨红,仿佛因为激动的神情而逐渐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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